清且涟猗 || 生命的延续 ——梁圣军散文《父亲是天》的文化视角
窗 外
清 且 涟 猗
风 流 著
生命的延续
——梁圣军散文《父亲是天》的文化视角
亲情,最好写。再熟莫过的人和事,有话说。亲情,最爱写。根连根,心连心,打断骨头连着筋,剪不断、理还乱,谁不愿写?亲情,写得最好。血浓于水,流于心。亲情,写的人最多。不仅一般人写,而且领袖如朱德,名人如冰心,“国宝”如季羡林等等,也写。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亲情,又最难写。拿过笔的人都知道,这是“眼高手低”的活儿。尤其是写父母,更难。手头最新一期《散文》,开篇是许俊文的《俯向大地的身影》,诉苦道:“自己至今还没有找到可与母亲般配的文字,就好比我们已探明脚下是一座丰富的矿藏,由于担心技术水平达不到,而一直犹豫不决,迟迟没有开采。”正因如此,文友梁圣军的散文《父亲是天》“用心血构思了十七年”。
十七年的漫长思索,一朝迸发,便是洋洋数千言。数千言的文字之所以有分量,不在字数,在于内涵。梁圣军给这个沉甸甸的内涵找到了一个“文化杠杆”,并且准确地把它安放在“生命的延续”这个支点上。
文化无处不在。你看,在文中,先世的兴盛怎样受人尊敬,虽没有说,但我们看到了败落之家的孩子“受不了苦”,便遭人白眼。这就是文化。爷爷遭人冷眼后,发愤图强,“终于在泰安城有了基业,在村里买了地,在街面上也站了起来”,这也是文化。抗战爆发,给普通百姓带来的灵与肉的创伤,甚至“到林里请祖先回家过年”,这些也都是文化。文化的魅力深入骨髓。你看,没上成高小的父亲,“十四岁时,他独自去爬泰山,……在刚刚修建的冯玉祥墓前,他背诵了冯将军墓碑上的诗《我》。……这成为他正直、自立的源头之一”。出于对“大跃进”的不满,年轻的父亲在别人“怕下井危险,都把当煤矿工人的儿子从煤矿上领回来”的时候,毅然“去了禹村煤矿”,这也是自觉的文化感召力使然。父亲的交友(“朋友全是有文化有知识的人”),父亲的孝顺(“奶奶不愿离开老家,父亲就留在故土,不搬家属去条件较好的煤矿”),父亲的“因材施教”(“对子女随志趣不同作不同的培养。说老大是文人脾气,学文,老二是响马性格,学武合适”),无不打着深深的文化烙印。而父亲退休以后主动当村干部,以致“操劳过度”,“得了不治之症”,则一如既往地体现了他的“正义感”。“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优良素质,最终形成一种本能,虚伪的表演是学习不来的”。换言之,这是一种深厚的传统文化积淀。
梁圣军认为,“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不同就是父母把子女看做是自己生命的延续”,而生命的延续,构成一个家族的历史。所以,他没有孤立地来写父亲,而是从父亲的父亲——爷爷写起,把父亲置于整个家族的历史背景之下来写。于是,记录家族历史的家谱,便自然而然地进入梁圣军的生命与感悟。它“可以总结家族的很多规律性的活动”。梁圣军这样做,与其说是在探寻家族历史中某些规律性的东西,不如说是一种文化寻根,是在寻找激发今人与后人前进的动力。生命,是一种力量,生命力就是一种不屈向上的精神。而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一个家族就是一个国家的缩影。生命的延续,“把祖先的光荣继承下来,传递下去……生生不息,人类的繁衍和文明的延续就是一代代这样传承的。”这“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昌盛不衰的动力和表现”。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梁圣军认为,“对父母先辈,不必要感恩”,因为“父母对子女的期望是继续完成自己的人生使命,是活的更好,走的更高,是不奢望回报的”。换言之,“能够自立图强”便是对父母的最好回报。
“古今闻名膏腴地,齐鲁必争汶阳田。”梁圣军的先辈生活在汶河北岸的一片沃野上。生活在这片沃野上的人们,本应过着殷实富足的日子,但事实却是屡屡遭受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挤压。战争年代民不聊生,自不用说;困难时期难以果腹,心有余悸;开放时代步入小康,但仍然收不住驿动的心。所以,“要发展,就要走出去”,就是三代人共同的梦想。于是,爷爷混泰城,父亲下煤矿,作为儿子的梁圣军则闯京城。
相比于“象牙塔”内的功成名就者,那些未能走进大学校园而对文化苦苦以求的人,更令我感动,更值得敬重。尤其是那些耕耘着泥土还耕耘文字的人,其实就是“麦田的守望者”。这是通过博客神交已久、最近才见过一面的梁圣军吸引我的地方。用一个流行词语来说,梁圣军目前是一个“打工仔”,漂于京城,如一只风筝,一根长长的线,系在千里之外老家的妻儿手中,拴在村外的二亩土地上。工作之余,这只风筝主要是看风景,并且用看到的风景,不断观照家乡的文化。异地他乡,高楼兀立;孤灯夜下,一隅寂寂。没有家务烦扰,把工作暂且锁在门外,一个人静静地梳理久违的“乡音”,便有了一篇又一篇的文化思考。他用读书、思考和总结,驱逐着黑夜的寂寞。他来自泥土,身处底层,为生计奔波,却还经营着许多人能为却不为的“上层建筑”,活得单调而丰富,沉重而潇洒。
其实,在读书、思考的同时,专注于文化研究的梁圣军,在两年前父亲逝世十六周年之际,就写过一篇纪念文章《圣地禹村》。禹村,泰山南麓、大汶河支流柴汶河边上的这个普通村庄,因煤矿而成为山东近代煤炭工业的基地之一。作为父亲生前工作的地方,这里给成年以前的梁圣军提供了足够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坐上火车,第一次用上电灯,第一次看到电视,第一次洗上浴池,第一次见到暖气,第一次认识图书馆,第一次欣赏舞剧,第一次有缘观看我国第一部电视连续剧《敌营十八年》……”。“今天的寻常物,当年的奢侈品。”这是另一种方式的文化启蒙吧。禹村地名的来历,传说和大禹治水有关。大汶河的流水告诉梁圣军,清朝时,禹村附近曾经出土过杞国国君的青铜器。杞国是夏禹的后裔建立的国家,春秋时依然活跃在历史舞台上。沿着父亲劳动的足迹,畅游于大汶河激流中的梁圣军逆流而上,看到“历史在这里沉积煤碳,也会沉积人类的文明和文化。文明和煤层一样,有沉降,也有断层”。梁圣军对父亲的怀念,总是自觉不自觉地伴随着文化的追寻,或者说,父亲除了给予梁圣军生命以外,更让他感悟到了一种人生的文化价值。
扎根于东方传统文化,梁圣军并不排斥西方文化。“父亲是天”的命题,就融合了西方对上帝的称呼和《易经》对“父亲”的阐释。历史的车轮碾过多少“天塌了”的故事,但滚到十七年前的梁圣军面前时,却有了“补天”新说——年轻的梁圣军从家族历史中,在父亲的熏陶下,发现和接受了“女娲”的独门绝技。而今,已过不惑之年的梁圣军,正肩负着承上启下的新一轮人生重任。他用十七年的心血,廓清人间雾障,对绵绵不绝的父母之爱,做出了温馨的文化注解:“父亲母亲就是遮风蔽雨的屋檐;是大雪纷飞时温暖的被窝;是蹒跚学步的扶手;是童年委屈无助时哭着呼喊的救星;是少年时夜路不息的灯。父亲母亲是青年时闯荡江湖的舵手;是后方永不翻沉的土地;是关键时刻点化人心的先知。”
2008年9月7日子夜于“一鹤轩”
附:
父亲是天
梁圣军
又到了麦收季节。到今年麦收前,父亲去世已经十七年了。
父亲去世前,说:我这一辈子没有享过福。
先世也是官宦家庭。称三十间瓦屋、两座楼、二百亩地。到了爷爷这辈,已经败落了。爷爷十二岁去泰安城学买卖,冬天冻的手脚裂开血口子。回家过春节,告诉家人,过了年不想去学徒了。街上人说:看,大烟鬼家的孩子,没有出息。受不了苦,不想去当学徒了。爷爷听到后,大年初二踏着鹅毛大雪回了泰城。这是辛亥革命以前的事。
爷爷最后把家从安驾庄镇上搬到洼里村里梁家街,脚下没有一垄自己的土地,头上没有一垄自己的瓦片,只有一大车家当,借住在梁家东院的棚屋里。经过奋斗,爷爷终于在泰安城有了基业,在村里买了地,在街面上也站了起来。当时街上人侯客,要到我家借高档的全套碗盘。爷爷回家时,人们去我家借自行车。当时的自行车叫洋车,在乡村比现在的汽车还稀罕。父亲是在洼里村生人。但是,日本人进关,抗战爆发,社会动荡,商业凋敝,爷爷的买卖关张,回到乡下的家里。有时为人写写东西。地基上的房子还没有盖起来,爷爷就在天灾人祸的苦难中,忧愤成疾,郁郁而终。
中国文化中更崇拜祖先,把创造者称为祖师爷。西方人把上帝称为父亲,把创造者称为父亲。易经说,乾为阳、为天、为父。用大白话说,父亲就是天,天就是父亲。对父亲来说,爷爷去世就是天塌了。
爷爷去世时,父亲只有八岁。八岁的父亲,就要和奶奶两个人相依为命,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一个大院子,两间东屋,两间西屋。屋为草屋,进门要向下迈一个大台阶,进到屋里,黑洞洞的,个子高的人头能碰着房梁。夏天,院子里长满草,只有大门到两个屋门的小道没有草。到了年关,别人到林里请祖先回家过年,兄弟爷们排长长的一趟大队,父亲只有自己一个人,用比别人家讲究的木托盘托着供品,去爷爷的坟墓前烧纸、上香、浇奠酒水。祖林(梁家老林)在安驾庄西南赵庄西。爷爷的棺材葬在村西南郭家地,是爷爷买的聂姓的土地。陪伴在那里的还有二大爷。
十几岁,父亲上初级小学。中午放了学,到洼里集市上买豆饼,运回家刮开碾碎后炒了当肥料。人小豆饼大,抗不动,父亲和同学滚着把两个圆豆饼运回家。奶奶是小脚,地里庄稼的种、浇、锄、收,家里推磨、打水、出粪都是父亲的活。下午,别人可以去南河边青溆溆的水里逮鱼捉虾,开心地玩,父亲却要抗着辘轳去浇地,还要叫上要好的伙伴去看水。
当时四年初小毕业,能上高级小学的都是家境殷实、不缺劳力的人家的学生。父亲要上高小,和奶奶商量,卖上一亩地当学费。地是奶奶的命根子,好歹不同意。奶奶对父亲说:为了买这点地,我和你大哥喝了一冬天的葛瘩汤。葛瘩是一种似萝卜的白色的传统菜蔬食品。我二大爷曾经在泰安翠英学校读书,当时只有我大爷在家。父亲的两个哥哥,一个为人迫害,不知所终,一个少年学良,得病夭折。
父亲终于没有上成高小。十四岁时,他独自去爬泰山,上到顶峰玉皇顶。后来他多次去泰安,熟悉泰城的每一条道路。在大众桥畔1953年刚刚修建成的冯玉祥墓前,他背诵了冯将军墓碑上的诗《我》。父亲到了晚年,还能背诵《我》:
平民生 平民活
不讲美 不要阔
只求为民 只求为国
奋斗不已 守诚守拙
此志不移 誓死抗倭
尽心尽力 我写我说
咬紧牙关 我便是我
努力努力 一点不错
这成为他正直、自立的源头之一。
父亲参与了1950年代的社会变革,组织了互助组“义和组”,积极参加合作社,成为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大跃进,爷爷留下的准备盖房子的木料全部被强制拉到贺庄“战场”当了炼钢铁的燃料。父亲特别不满意。要发展,就要走出去。1959年,他去了禹村煤矿。那是父亲在困难中突破的时期。起因是他拿着一只玻璃瓶去45里地外的泰安大汶口打煤油,因为大多数人家都是用豆油点灯,乡下尚没有供销社,买一斤煤油也要走很远的路。父亲在路上走一路,想一路:走出去,不能在家里窝憋着一辈子。他下定决心,走到大汶口没有止步,又在石坝上过了河,穿宁阳,跨新泰,走了120里地,到禹村煤矿报上名,要下井当“窑花子”。旧社会,煤窑工人和要饭的叫花子相当。当时村中的几个老人怕下井危险,都把当煤矿工人的儿子从煤矿上领回来。
在矿上,因为脑子活,靠着那点点文化基础,领导让父亲在新汶学习了技术工种机电工。后来入了党,当工人代表、汽车队长、服务公司的养鸡场厂长。他一辈子吃没有文化的亏。退休前多年以工代干,却转不成干部。正因为这样,父亲文化有知识的人,他的朋友全是有文化有知识有修养的人:不管是矿上不吃香的技术员,还是宿舍外小学校落魄的教师,父亲都喜欢交往。
父亲特别孝顺,奶奶脾气不好,父亲百依百随,从不违背。奶奶不愿离开老家,父亲就把家留在故土,不搬家属去条件较好的煤矿。奶奶故逝后,我家成为一个八口之家。这应该是爷爷当年料想不到的。
不能离开土地,父亲就把一个大院子盖满了房子,年年动工程。父亲不会耽误工作,还要兼顾家里种地,休假都是在农忙时节。父亲是真正的亦工亦农,不能天天在家看着我们。
小时侯,我对父亲的印象之一,就是父亲扛着辘轳杆,撅着磕篓头,带着我晚上去浇自留地。把辘轳杆插在井桩上的方洞里,架上杈木,用绳子捆扎结实。朦胧的月光下,父亲一边拧辘轳,一边唱数:“打上了一磕篓唠……”粗粗的麻绳在铁箍辘轳上密密实实地缠绕八九圈,圆锥形的荆条编制的磕篓吊到井口,父亲伸出左手随手一带,紧紧攥着辘轳把的右手顺势一摆,磕篓倾倒在铺着草苫的井边石上,清溆溆的水翻着白花“哗啦”倒出来,顺着阳沟流去,在阳沟里荡漾着,形成一股股潮流。“咣咣咣”,父亲手一松,放开辘轳把,双手卡住滑滑的辘轳头,辘轳飞转着,磕篓又坠下井底去。“又打上一磕篓来唠,哗啦,咣咣咣……三十那个磕篓来奥呕,哗啦,咣咣咣……一百二十那个上来喽,……”父亲一磕篓一磕篓地打水,随着摇辘轳的节奏,忘情地唱着,忘记了劳累,忘却了烦恼。月光皎皎,庄稼幽幽,唱词铮铮,流水哗哗,土饮吱吱,虫鸣唧唧。我呢,在这父亲快乐的劳动歌吟和着大自然伴奏的旋律里,却要昏昏欲睡了。知道数着数得父亲估计差不多了,一声问:“到头啦吗?”我才清醒过来。这是多么有诗意的少年记忆呀。
父亲对教育的重视,不惜血本,是人所共知的。他因材施教,对子女随志趣不同作不同的培养,说老大是文人脾气,学文,老二是响马性格,学武合适。这是难能可贵的。尤其对作为长子的我,父亲更是倾注了心血。
当年书籍奇缺,在我不识字时,父亲为我买画本(连环画),三四年级刚刚能读点书,父亲就为我从煤矿图书馆借阅《刘胡兰》、《新来的小石柱》等当年的励志书籍,我初中时,就专门为我从朋友那里借来特别珍藏的文革前版本的马南邨(邓拓)的《燕山夜话》。物质的教育资源不用说,他还农村学校少有地主动到学校和老师交流,也有意识地给我请书法和学问的老师,重点培养我。初中二年级那年我在假期里去禹村,父亲下了班,带我去工人俱乐部找一位书法出名的老人,想叫人家指点一下我的毛笔字。我因为前一天晚上看报纸,睡得很晚,人家在一边说书法是一条捷径,多数人学英语赶时髦,我们可以学习传统文化,我在一边迷瞪着眼打盹,就差没有呼噜声了。父亲一声叹息,他对子女宽容而不放纵。可惜,我辜负了父亲的希望,至今一事无成。
父亲好说、能说,年轻时人送外号“八成理”。父亲敢于出头,而且对贫弱人家的事情尤其热心,主动为人办事。得罪其他人,有怨言也无悔。梁兴祥二大爷没有子女,对我家并没有恩情,他过世后父亲主动跑前跑后料理后事,为他留下的孤寡老婆张罗义子养老。父亲的最大优点之一就是正义感。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优良素质,最终形成一种本能,虚伪的表演是学习不来的。退休后,因为生产队没有干部出头,他当了村干部。那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撩了挑子,他去做动员工作,人家不干,去动员别人,人家说我干不了。有人钻着头想干,群众又不拥护。父亲生气了,说:你们都不干,我干。作为一个共产党员,这样的行为,得到了乡党委书记在干部大会上的赞扬。
父亲说,我们家族的人只要闯过六十岁就能长寿。父亲研究过我家的家谱。父亲去世后,我注意到家谱套盒封里有父亲的笔迹:公元一九五四年看过。家谱上记载有十几代祖宗的生平、祖先的功德。从家谱的记录中,可以总结家族的很多规律性的活动。
经过大跃进和文革的一代人,是透支的一代。曾经令人羡慕的煤矿工人,退休后多数身体都垮了。前人说:宁管千军,不管一伕。生产队事务特别烦人,一些人为个人利益专门和父亲作对。因为操劳过度,父亲又在和爷爷同样的年龄得了不治之症,即使父亲的几十年最好的乡友在矿医院当院长也无计可施。在医院里,父亲闻着饭菜香,就是吃不进去,吃进去就胃疼。他的老朋友给他端去了炸的焦酥的螃蟹,在食堂里炒了鲜嫩的蒜苗,他只能干看着。人生最痛苦的不是空名大利,而是不能吃饭。作为子女,看到这些却无能为力,是怎样受折磨的一种情感体验。
父亲终于到林里去和祖父祖母、二大爷做伴了。父亲去世时,我们兄弟姐妹六个,最小的三弟初中刚刚毕业。我的儿子还没有一社(一个生日)。这也许就是一种宿命:几代一来,我家的隔代人多不能相见。在父亲临终,我的儿子对他是一个稍稍的欣慰。现在我的儿子已经十八岁,他对父亲的印象只有那幅画像和我们的言传口说,如同我对爷爷奶奶印象的来源一样。
到了二弟的孩子出生的那天,我在华丰煤矿,我的大姐夫在家。晚上吃饭时,他对我的儿子说,我肯定在端着酒杯恣晕晕地喝酒。是这样,那天我喝了一些酒。人生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就是能代代相传。把祖先的光荣继承下来,传递下去,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昌盛不衰的动力和表现。所谓生生不息,人类的繁衍和文明的延续就是一代代这样传承的。人生的不朽也包含这样的内涵。如果连养育子女的责任都不负,谈什么都是虚的。当然,计划生育也是一种责任和义务。
成人的概念就是能脱离父母的怀抱独立。超越的意思就是比前人做的更好。读《左传》和《周易》才能感到,我们何曾真正超越古人。如果我们比前人做的更好,一定是我们做事情的条件比先人强了。后来我和大姐夫说,越来越觉得父亲当年做的事情,我们做不到。
现在我们兄弟姐妹都能够自立图强。这是能够告慰父母的。我们是唯物主义者,知道没有所谓天堂的灵魂快乐、地狱的身体痛苦。认为父母如果活着,后人的行为能够给他们宽慰,事实上是自己对自己行为的一种肯定,自己对自己心灵的解脱。
对父母先辈,不必要感恩。子女把先人的事业薪火相传,是义不容辞的人生使命。最低等的生物都能繁殖后代,这是一种本能。人类则有更高级的意识。明智的父母对子女的期望是继续完成自己的人生使命,是活的更好,走的更高,是不奢望回报的。生命是父母给的,无以为报,又有什么能够报答父母一口奶一口饭喂食,一把屎一把尿拉巴的辛苦。
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不同就是父母把子女看做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子女的一切都是父母的自然遗传和有心塑造。我们兄弟三个,从父母那里继承血型和相貌,连走路的姿势都和父亲一样,甚至我儿子的姿势也是这样。子女不但继承父母的血缘基因,财产、财富等物质文明,也继承父母的性格、行为、思想、思维方式等文化品格。而西方文化把父母和子女关系,用法律限制为一种权利、义务关系。
父亲母亲就是遮风蔽雨的屋檐;是大雪纷飞时温暖的被窝;是蹒跚学步的扶手;是童年委屈无助时哭着呼喊的救星;是少年时夜路不息的灯。父亲母亲是青年时闯荡江湖的舵手;是后方永不翻沉的土地;是关键时刻点化人心的先知。
失去的都是最宝贵的。青年以后的江湖路,失去了父亲,尤其是我终生的遗憾。子欲养而亲不待。即使不能回报,我们却不能不尽心孝敬抚养老人。但是,在有抚养老人的能力时,父母都不在了。
但是,人生漫漫长路,我可以感觉得到,父亲和母亲的眼睛如同天上的星星,在默默注视着我,给我力量、智慧、勇气、胆略。
圣地禹村
——谨以此文纪念父亲逝世十六周年
梁圣军
圣地,有特殊意义和作用的地方,不只是麦加、延安。禹村,是华夏文化的圣地,是山东近代煤炭工业的圣地,是我们家庭的圣地,是我个人人生的圣地。祝愿圣地禹村永在。
在西方人的父亲节里,带着我的儿子梁震和外甥鲁昆到了华丰煤矿。安放好带去的电脑,对二弟国防说:“想去禹村看看。”国防对我说:“有什么好看的。井,封了;房子,拆的拆了,卖的卖了;人,没有故去的也都老了。二号井矿区栽上了银杏,只有毛主席像还站在那里。”因为梁震拉肚子,终于没有去成禹村。
其实,禹村在我心中已经凝固成一个永恒的雕像。我向往高大的毛主席像注视下的那片银杏林,又有不敢去面对陌生荒凉,更害怕见到父亲生前的工友们。
禹村,原本是柴汶河支流边上的一个普通村庄名。这个地名的来历,传说和大禹治水有关。我相信,历史在这里沉积煤碳,也会沉积人类的文明和文化。文明和煤层一样,有沉降,也有断层。清朝时,附近曾经出土过杞国国君的青铜器。杞国是夏禹的后裔建立的国家,春秋时依然活跃在历史舞台上。大汶河的流水能够告诉我们更多吗?
二十世纪前期,禹村的土地上诞生了华宝煤矿。华宝作为山东最早的官营现代化矿井,和民营的华丰一起在山东工业史上描绘了浓笔重彩的篇章。乌金把津浦线上的火车从磁窑引向这里,也把东洋强盗引到这里。日本鬼子占领煤井,疯狂地掠夺。矿工中产生的作家以此为题材创作的小说登上过全国最高水平的《小说选刊》。解放后,新汶矿务局的早期骨干多来自禹村,这里培养的人才甚至支援了贵州水城的煤矿开采。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禹村煤矿迎来了抗美援朝前线回来的转业军人,泉城济南的知识青年,也吸引了一大批肥城、宁阳等地的青年农民,我父亲就是其中的一员。父亲一生最美好的时光贡献给了禹村。父亲的血汗变成了黑色的金子,化为红色的火焰,成为共和国前进车轮的强大动力。
禹村矿曾是全国先进,产生过全国劳模,就是普通工人的父亲也让我认识到了中国工人阶级的优秀品格:到了假期,即使冒着麻杆子雨,也要跋涉50多里泥水到大汶口坐火车按时上班。
永远忘不了父亲在禹村与工友亲密的感情。只要见到我到了矿上,就会问一句饭票够吃吗。不少叔叔大爷更是随手掏出从牙缝里抠出的饭票,塞到我父亲的手里。更有的非得让我去他家里住几天,那个亲热劲,甭提了。他们对生活的随意、对人的热情与安全的警觉意识、工作的认真态度则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为了不让我爬梯子上屋顶,一位叔叔用电线把我绑在了树上。父亲下班后听说了,只是赞许地微笑,一点也不觉得我受了委屈。
当年,父亲用在禹村挣的40多元工资养活我们全家8口人。一次他矿上升井后,赶大山东集,拿刚发的工资买了一袋玉米,用自行车驮了120里土路回家。到了村前的漕河河堤前,累的推车上河堤的力气也没有了。已经是后半夜,当时是月黑头加阴天,伸手不见五指,只能从树阴辨路。前不着村后不靠店,四望不见一星灯火。正好一个村人,给急病的父亲去汶阳抓药,提着煤油提灯走到那里,看到我父亲满身大汗如雨、面色煞白的样子,大吃一惊。帮忙推上自行车,那人对我父亲说:“看你累的,干吗不明天回来?”父亲回答:“家里要断顿了。”
高强度的开采,使禹村矿的煤枯竭了,不得不令人遗憾地退役,将与夏人的遗迹一样消亡了。令人遗憾的是没有象国外那样作为产业遗产的遗址保护起来,更甭提建设成博物馆了。这里退休的煤矿工人也多不长寿。一则矿井下的黑暗、潮湿、飞尘和强体力劳动透支了他们的生命;二则都不适应退休后的生活。父亲在1988年底退休,1991年在禹村矿医院故世。我们兄弟们都还小,是他昔日的工友老乡们帮助料理的后事。至今已整整十五个年头。
禹村是我成年以前接受现代文明洗礼的地方。在那儿,我生平第一次坐上火车,第一次用上电灯,第一次看到电视,第一次洗上浴池,第一次见到暖气,第一次认识图书馆,第一次欣赏舞剧,第一次有缘观看我国第一部电视连续剧《敌营十八年》……今天的寻常物,当年的奢侈品。没有这些,泥巴孩一辈子还是泥腿子。太多的第一次,让我这个乡下小子有了傲视大伙伴的资本,你不能想象这些东西对我的震撼和终生影响。我畏惧那个经常冒着烟的渣子(矸石)山,也开始鄙视脚下的泥土。一直到在北京数年,读书万卷后才改变。
文章讲究结构、语言、神采、风骨。对我心中的圣地,不需要这些切雕蒸烧,用不上这些油盐酱醋。手头没有一份材料,有太多的材料在我胸中膨胀;没有再见禹村,照样有太多的感悟在我心中发酵。不能选裁,不用酝酿。我只能倾泻。原汁原味的圣地,永远是最感动人心的大文章。
作者简介
风流,原名冯昌红,后改为冯伟,男,汉族,山东肥城人,肥城市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工作室主任科员。文史学者、业余作家。1967年4月生于泰山西南、汶水之阳东军寨村。1988年7月毕业于泰安师专中文系并参加工作,1995年7月函授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由乡镇中学语文教师转任乡(镇)党委宣传干事、党委秘书、党政办公室主任,后调市优化办(纠风办),再调市政协。曾任肥城市左丘明文化研究院常务副院长。系中国先秦史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华诗词学会、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泰安市政协文史委特邀研究员,泰安市重点社科课题负责人,肥城地方志特约研究员。个人业绩入编《中国散文家大辞典》《肥城年鉴(2018)》《边院文化》和新编《边院镇志》以及肥城市情网等,在新浪网建有个人博客(风流的博客)。斋名泰山西麓一鹤轩。
文学创作以散文为主,兼及诗词,作品散见于《时代文学》《山东文学》《散文百家》《青年文学》《泰安日报》《泰山学院报》等,入多部文选。出版散文集《清且涟猗》《甲午书简》。2017年1月,《甲午书简》荣获泰安市人民政府最高文艺奖“第三届泰安市文学艺术奖”三等奖。
主要学术研究方向:左丘明文化和肥城历史文化。主编、合编(副主编)、参编和策划文学、历史、文化、教育、党建、史志等各类图书20多部(正式出版11部,将出2部);创办左丘明研究唯一专门杂志《左丘明文化》(省内部刊号),主编(执行)8期;在省级和泰安市级报刊发表学术论文多篇、消息与通讯百余篇。多次荣获省市以上文学奖、新闻奖、社科奖。2016年4月家庭荣获第二届全国“书香之家”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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