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小说） 】/ 黄山松（陕西，原创）
弥留之际（小说）
黄山松（陕西，原创）
时令已是严冬。西北风吹着哨子，一阵狂似一阵吹来。街道上的尘土，挂在树梢的残叶，门前堆放着的干枯的玉米杆枝叶，都被风卷到了坐东向西的宅子紧闭的大铁门前，一股浓浓的尘土味和细碎的柴禾沫子从门缝窗缝钻了进来，落在郝老三睡着的炕上，桌面上，脚地上。
这时大概是下午五六点了吧。郝老三原来买的钟表坏了几年了，仍在桌上放着，没舍得扔掉。郝老三已是七十八岁的人了，耳背眼花，用不了手机。大女儿玲儿前几年给老爸买了个老年机，图的是好联系。用着用着欠费了，郝老三手头紧张，再没让人为他代缴话费，所以老在炕头闲放着。郝老三不是没有缴话费的钱，现在农村六十岁以上老人政府给发钱了，郝老三现在每月可领一百零五元！可他吃的药每月下不了六七百。听说上头给当正职村干部满二十年的还有每月七八十元的补助，可郝老三当正职只有十二年，当队长和大队副主任年份多些，但算不上。他的长子郝绪刚每年大年三十晚只给他一百元，就这还得瞒着媳妇。二儿子郝绪明常年在外地打工，年底也是瞒着媳妇给老爸钱，他比他哥大方多了，一次给老爸一千元。两个儿子就这样待他。郝老三觉得委屈，也不公平。但叫人说了几次话，都让两个儿媳给吵翻了。说话人只能灰溜溜走了，养老钱也就只好这样了。至于他的药费，主要靠三个凭种地和打工挣钱的女儿定期给村医付欠账。郝老三这病时间长了，时好时坏，严重的时候喘不上气来，两眼直勾勾的，连话也说不出来。吓得二儿媳叫来了村医，村医看了直摇头，让家人赶紧支床，趁未咽气赶紧穿老衣。谁知这样折腾了好几次，郝老三又缓过气来，说床上太冷，又骂儿媳盼他死呢！惹得帮忙人一阵大笑。一位远房堂弟笑着说他，三哥，你还不想走？那就打起精神来，好好活着。大家于是把他又抬到炕上，重新换上棉袄棉裤。他却声音很低地嘟嚷，床太凉，他被冻醒了。他的话又惹来一阵笑声。
炕是二儿媳早上出门打天天工前烧的。天太冷，又刮大风，上午还温热的炕已经凉了。郝老三患有肺气肿，脑梗，糖尿病等多种老年病，已经卧病快三年了。村医和儿子儿媳还说他有点老年痴呆。别说下炕去烧口水，点个炕啥的，在自己住的房子里解个手也得撑个拐棍，就这摔跤已经不知多少次了。有时内急，身子却不听使唤，拉在炕上，裤裆是常有的事。为此，郝老三常骂自己：咋不死些，水火都送不了，把儿女害到啥时去呢。为这，二儿媳多次训他，用条帚打他！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他：“老不死的，养了两儿三女，只害我一个人！你看门房里脏的臭的！谁进去能不恶心……”郝老三又气又伤心！他有什么办法呢！老伴前几年死了，儿女为了生计奔忙，他只能待在他累死累活养家糊口的老屋门房里。
炕头上的塑料袋放着好多药，尽管村医和三个女儿给郝老三叮咛了好多遍，但老人家时间一长也就记不清了。管它呢！想起了各吃一两粒，忘了也就忘了，死了倒不受这活罪了！
打工的儿媳和孙子还不见回来，郝老三孤零零地躺在炕上，一会儿又迷迷糊糊睡着了。说是睡着了，实际上脑子如一团乱麻，往事一幕幕在脑子里演电影！想打断也不行！
话说这郝老三年轻时也曾算漆水村的风云人物。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郝老三是个棒小伙。从互助组到生产队，上头来的干部在村上一开动员会，让壮劳力帮弱劳户收种庄稼，平整土地，给公家缴爱国粮，郝老三就第一个响应！他不嫌脏，不嫌累，表现特别好！住村干部发现他是好苗子，没少在群众会上表扬他，对他进行重点培养，不久让他入了党，当了队长。后来又到大队当副主任，主任，村党支部书记。邻村一个姑娘也是劳动积极分子，一块在乡上开会见过郝老三上台领过奖，心生爱慕，经人介绍，就嫁给了劳动模范郝老三。这事当时在漆水村摇了铃，羡慕的，嫉妒的都有！
可是，这一切都成了过往！郝老三常常在梦里回忆起来，现在又在脑子里打转呢！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靠天吃饭的农村人让老天害苦了！一连好几个月不下雨，麦子旱得不到一尺高就枯死，秋玉米种上以后，偏偏又是连续干旱！那时住村干部要求严：要和天斗，和地斗，和人斗！宁愿挣死，不能饿死！大队的大喇叭天天唱着革命歌曲，播放着县上和公社领导气壮山河的讲话，要求每个队男女老少齐上阵，在漆水河用沙袋石头堵堰，开挖渠道，用新式水车吸水浇地。炎炎夏天，饥肠漉漉的男女老少都被赶到工地干活！郝老三那时任大队副主任，干活自然冲在前头！别人搬不动的石头，他咬着牙硬是一点点挪到了堰上。汗珠儿像漆水河的冒水潭一样往外涌，气喘得他胸部像风箱一样收缩着！由于又渴又饿，他眼前一片昏暗，脑子嗡嗡响着，一下瘫倒在堰坝上！要不是旁边一位社员眼尖手快，在他倒下的一刹那扶住了他，郝老三的头很可能倒在他搬上来的石头上！假如真是这样，一定会头破血流，壮烈牺牲在工地上的！因这，住村干部把他的事迹报告了上去，全县的简报和广播喇叭都在传播他的英雄事迹！郝老三一下子闻名全县，他因此又升了一级当上了大队主任。原来的主任当了书记，原书记郝爱民因为领导有方，培养的干部为领导们争了光，调到公社当上了管水利的八大员。不久又转了户口，成了国家正式干部。这廝人能行，跟领导跟得紧，后来一路提拔，由公社八大员干到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主任，书记，没有几年又调任县上，当上了县水利局局长，最后又调任县纪检委书记。郝爱民一当官，两儿两女全都端上了国家饭碗，外甥，女婿听说都在县上工作了。前些年听说犯了点错误，给了个党内警告，从纪检委书记任上退休了，现在享受副处级待遇，每月退休工资六千八百多元……这些都是多余的话，不过郝老三会常常连带想起……
迷迷糊糊中，郝老三的思绪又翻卷到另一桩伤心事上了……
那还是天大旱，人大干的口号最响亮的时候。那年，郝老三已经是大队主任了。一个冬天的早晨，大概有八点多钟吧。一个住村干部找到郝老三说，有个妇女说孩子有病，不能上工地推独轮车平整土地了。为此，其他妇女也找借口不愿意出工去。住村干部的意见很明确，就是无论如何也得让那个因孩子患病不得出工的妇女出工去！郝老三看住村干部口气硬，只好跟上他一起去动员那个妇女。
那个妇女住在北窑队一孔窑洞内。郝老三和住村干部到她家时，那个妇女正在用热水浸过的毛巾正在擦拭小孩的额头。同住一村，按辈份郝老三叫那妇女二嫂才合适。还没等郝老三问话，住村干部就沉下脸说：“小孩发个烧就不出工了，人人都像你，都找借口不出工，农田基建怎么有进度？你这是拉咱队的后腿呢！”二嫂眼里噙着泪水，对住村干部和郝老三说：“领导，我娃发高烧呢，我才凑下了十块钱，想把娃抱到公社卫生院给看看，我不是找借口偷工呢！求求你们了，给娃看完病我就出工去！”“不行！坚决不行！”住村干部态度十分生硬，他指了指躲在母亲身后的约摸十来岁的小姑娘，“让你家女儿去大队医疗站买些感冒药，给小娃喂上就行了！你立刻上工去！再耽搁时间晚上就开你的批判会！”
郝老三搔搔头，只好对二嫂说：“现在政策硬很，就让你女儿去买药，管小娃，你赶紧上工去。”二嫂一听，只好交待女儿去大队医疗站买药，女儿吓得不敢吱声，点点头，拿上妈塞给的十元钱就去买药了。二嫂哭哭啼啼地推着独轮车上工去了。
后来，二嫂的小娃没救下来，撂到村西那块乱糟坟地了……二嫂伤心过度，从那以后精神就不大正常了，见了人，哭一阵，笑一阵……
想到这些，郝老三猛地一眨眼，他的意识又清楚了！他自个骂自个：“作孽呀！咱咋不让二嫂给娃看病呢！住村干部只管政绩呢，咱乡里乡亲的，咋做下这伤天害理的事呀！”
迷迷糊糊的，郝老三只听见孙子唤他：“爷爷，吃饭，我妈熬的玉米糁。”
“爷不……想……吃……吃……饭……。”郝老三有气无力地说。
“妈妈，我爷说他不想吃饭。”
“不想吃端回来！”
孙子把玉米糁端回厨房了。
“爷爷，下雪了。天上下的雪就像咱的玉米糁一样，地上洒了一层子，真好看。”孙子又钻到爷爷房子，和爷爷说话。
郝老三听见了，他朝孙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孙子呆了会，又跑出去看雪去了。
郝老三又昏睡过去了。
电影一样的往事不间断地在郝老三脑子里上演……
文革那几年，郝老三已经是大队党支部书记了。想不到，革命革到郝老三头上了。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郝老三！”
“郝老三不认罪，就叫他灭亡！”
“郝老三是彻头彻尾的阶级异己分子！”
大队部，各小队办公室都是要揪出郝老三的标语和大字报。
在大队部的批斗会上，好多贫下中农家庭出身的小青年给郝老三戴上了高梢帽，脖子上挂着铁丝吊着的“打倒郝老三！”的厚木板批斗牌。几个小时的低头认罪，好像还解不了小青年的气！吊批斗牌的铁丝在郝老三脖子上勒出了深深的血印，小青年还拳脚相加，狠揍郝老三这个漆水村的黑帮头子！郝老三只觉得头脑嗡嗡响，他不敢辩驳，也不知咋辩驳，只能任由小青年折磨……
不知被大会小会批斗了多少回，郝老三糊里糊涂挨批，糊里糊涂尿裤子，糊里糊涂参加路线教育学习班。后来听在公社工作的郝老三的老领导郝爱民说，是他三番五次给支左干部说情，说郝老三就是一个只拉车，不看路的积极分子，对党满腔热情，没有利用权利为自己谋福利。公社的支左干部到漆水村做了走访，传话给漆水村的革委会干部，把郝老三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干部对待，去掉了大队党支部书记职务，保留党员身份，让他到大队农业试验站劳动改造去了……
电影在郝老三脑子里演个没完……
半夜时分，郝老三想小便了，他硬挣扎了好几下，终于起来了。思量起脑子里的电影，他觉得自己可笑极了！可他连气也出不急了，哪能笑得出来……
第二天早上，郝老三的孙子又给爷爷把玉米糁端来了。谁知道郝老三躺在地上，身体已经冰凉冰凉的，孙子再叫，也不应声了！
孙子被吓哭了，声嘶力竭地叫他妈……
作者简介，黄俊英，笔名黄山松。家住陕西省武功县游凤镇黄家河村。退休小职员。嗜好以诗文洗心，以笔耕悟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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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一位编 ：张主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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