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伯父的风雨人生(上)
1927年3月10日,一声啼哭,打破了鲁北平原上巴掌大的小村落——洛王村那初春早晨的寂静,给一个东西宽连一根扁担也甩不开的小院落里增添了勃勃生机。
老赵家的当家人,曾祖母赵韩氏,注视着刚降临人世的这个小生命,瞅了又瞅,望了又望,双颊流下了两行泪水:“他爷爷,咱老赵家有后了!您在那边放心吧!”
曾祖母赵韩氏,31岁丧夫,当时,大儿子凤鸾12岁,小儿子凤栖7岁。曾祖母赵韩氏拖大领小,含辛茹苦,把两个儿子巴结成人,娶了两房媳妇,一家人在一个屋檐下一团和气地生活着。
曾祖母住在三间正房里,大祖父住在三间南屋里,祖父住在两间西偏房里,还有两间一伸手就够着屋檐儿的东偏房,是这个大家庭的灶房兼杂物间。
添丁增口是一大喜事,何况添的是一名男婴,更何况是老赵家的长孙。曾祖母赵韩氏双手捧着刚出生一会儿的长孙那粉嘟嘟的小脸儿,嘴里念道:“昨天夜里,俺梦见捡到了一块儿宝玉,玉是吉祥物,依俺看,这个孩子就叫‘来吉’吧!”
一家人都说这个名儿好,整个小院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
曾祖母赵韩氏冲着小儿子凤栖说:“按家谱,这辈儿占‘广’字儿,请先生给琢磨个‘官名’,甭等了,过了百日就办这事儿。”
大祖父忠厚老实,不善言谈,是远近有名的庄稼把式。祖父善于交际,性格开朗,赶集上店,里外打点,全是祖父的事儿。
“百日”后,祖父请来村里识文断字的先生,按照家谱,给这个宝贝侄儿取了一个“官名”——“赵广成”。
堂伯父赵广成儿时体弱多病,他的叔父即我的祖父,整天背着他请医看病,背着背着,祖父对这个宝贝侄儿就越发地疼爱了。
1928年12月20日,还是在那个农家小院里,我的大姑母降生了。曾祖母抱着这个俊俏的女娃儿,对着他的小儿子凤栖说:“看,这下省了,就叫‘省’吧!”
祖父虽说巴望添个男丁,但生了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儿,祖父还是欢喜得不得了。按照家谱,应占“兰”字辈儿,祖父请先生给大姑母取了个雅致的名子——“赵玉兰”。
后来,10年间,大祖父又生了两个儿子,二堂伯父赵广顺、三堂伯父赵广耀;祖父又添了一个女儿,我的二姑母赵花兰。
祖父对堂伯父赵广成格外疼爱,三番五次流露出欲将其过继到自己膝下,将来好为自己养老送终的念头儿。对此,大祖母头摇得像拨浪鼓,就是不答应。
又过了些年头儿,我的三姑母赵香兰、堂姑母赵云兰、父亲赵广友相继来到了这个大家庭。
期间,尝尽了不识字没文化苦楚的祖父,发誓叫每个侄男旺女都学好文化,长大好有出息。
1943年,祖父送堂伯父赵广成去了离家5里的南石家村读高小,由于经常“闹鬼子”(盘踞在利津县和滨县据点的鬼子下乡扫荡),堂伯父又转到了滨县城北姜家的教会学校读书,后又到北镇“洪文中学”就读。
堂伯父年轻时照片
1945年2月,堂伯父赵广成年逾十八,祖父张罗着为其完婚。婚后5天,堂伯父赵广成连同本村的戴国三、戴福三兄弟俩以及刘敬一,在“洪文中学”神秘失踪。
这可急坏了全家人。
大祖母一个劲儿地埋怨祖父:“要是找不回儿子,俺就和你没完。谁叫你出了这么个让他上学的馊主意!”
堂伯母也整日哭天抹泪:“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底是个啥情况?这日子可咋过啊?”
祖父五内俱焚,表面上却沉着冷静。
祖父有病乱投医,请算卦先生摇卦。算卦先生说:“您家这孩子命硬,啥闪失也没有。不出五载,定有音讯。可是……可是……等他回来时,家中兴许已经有变故发生了!”祖父一个劲儿地追问家里有啥变故,算卦先生口中念念有词:“天机不可泄露!”
祖父将信将疑,只把堂伯父没啥大碍的一面儿告诉了家人,而算卦先生对日后家中有变故的话儿,祖父埋在了心底。
1949年冬,与堂伯父一同消失的同村的戴氏兄弟俩和刘敬一给家里来信了。祖父前去打听,从中了解到堂伯父他们不辞而别后的一些情况。
“洪文中学”是当时坐落在北镇黄河大坝上的一所中学,学生成分复杂,既有隶属国民党青年组织的三青团员,也有向共产党积极靠拢的进步青年。
堂伯父赵广成以及同村的戴国三、戴福三、刘敬一在共产党人的组织带领下,伙同其他进步青年,由“洪文中学”秘密奔赴“老鸹嘴”抗日根据地,投笔从戎,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
老鸹嘴,又名老鸹口、老鸦嘴,现名老鸭村,坐落于鲁北黄河三角洲中心城市东营市河口区的西北部,距滨州市滨城区秦皇台乡洛王村约八十余公里。
历史上,这一带是退海之地,1904年6月29日,黄河在利津县薄家庄决口,流经老鸦村西入海。海量的黄河泥沙在老鸦村附近淤积,这里土地肥沃,人烟稀少,泥沟纵横,芦苇丛生。
图中箭头所指的红方框为“老鸦村”
东、南濒临黄河,西靠徒骇河,北傍渤海,老鸹嘴独特的地理位置,特殊的黄河冲积形成的地形地貌,成为屯粮驻军、易守难攻的兵家重地。
1938年10月16日,时任国民党山东省教育厅长、鲁北行署主任的何思源进驻老鸹嘴,剿匪垦荒,安抚人心,修筑工事,外御日寇,一度为当地百姓所传颂。
后因国共两党合作失败,何思源于1941年11月2日撤离了老鸹嘴,这里成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的大后方。
在这里,堂伯父和同村的其他三人,接受共产党抗日爱国思想的教育,学习阵地救护常识及外科医术。
后来,他们四人一同参军。抗战胜利后,堂伯父被分到四野,戴国三、刘敬一被分到三野,戴福三被分到二野。堂伯父赵广成随四野开拔去了东北,但从老鸹嘴分手后,他们之间再无联系。
祖父把了解到的这些情况一一告诉给家人,一家人很是欢喜。木讷的大祖父说道:“到底儿是有信儿了,这就好,这就好!” 大祖母抢白道:“好啥?这是在老鸹嘴时候的事,谁知道到了那冰天雪地里,不要说打大仗了,光冻也会把人冻煞!”说完,大祖母又冲着祖父埋怨起来。
祖父也不争辩,声音低沉且坚定地说:“都把心放进肚子里吧!咱这个孩子福大命大,枪子儿见了他,也会绕着走。过一阵子,我保证会有一个更结实的孩子回家来的。”
堂伯母听后,脸上的愁云舒展开来……
随着老赵家人口的增多,原先的小院已经住不下这么多人。曾祖母和两个儿子合计着再买上两处宅子,并且试探着问两个儿子:“树大分枝,该是分家的时候了!”
大祖父和祖父点点头,这样,又买了两处宅子。曾祖母和堂伯母住在老宅子里,大祖父住在刚买的一个只有三间正房、两间西偏房、一间低矮的东偏房的院落里,祖父住在原来的一个存放牲口和农具的只有三间正房的院子里。祖父住的院子,三间正房西邻着别人家的两间小磨坊。为了成起一个完整的大院儿,祖父用刚买来的一个院落换取了这两间小磨坊。那时,二堂伯父过继给了本家一户无子的人家。
分家后,除去惦念着杳无音信的堂伯父外,各家各自过着平静的生活。
1950年6月,抗美援朝战争爆发,老赵家全家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因为,东北与朝鲜一江之隔,入朝作战的部队中,肯定有驻扎在东北的“四野”。
1953年3月,统购统销(建国初期为了稳定粮价和保障供应而实行的控制粮食市场计划经济政策。)在鲁北已经开展起来。
区公所下派的于指导员到大祖父家里下达交粮任务,大祖父感到分摊的数额不合理,就说家里拿不出这么多的余粮。于指导员两眼一瞪:“咋不合理?按说,你的大儿子在外当兵,吃的是公家的粮,你还应该多拿哩!”
“我的孩子是死是活没个准信儿,现在又来逼粮,这可咋办啊!”大祖父硬生生地回驳。
“说别的没用,要是明天交不上,去区公所说!再说,这交公粮也是支援抗美援朝啊!”于指导员瞟了大祖父一眼,提高了嗓门儿硬生生地说。
大祖父一夜没睡,儿子参加革命,是死是活,这些年一直没个准信儿。今年年景又不好,交上这些口粮后,一家人就会饿肚子。不交,说不准会被扣上一顶“黑帽子”。思前想后,他越想越觉得没有好法子。想儿子盼儿子,八九年了也没个音信儿,要是儿子在家,也许会有办法。大祖父感觉着实没了盼头儿,抽抽噎噎地哭了一夜。
鸡叫时分,钻了牛角尖儿的大祖父,在小西屋的里间门框上,索性用一根细绳儿结束了自己年仅50岁的生命。
大祖母悲痛欲绝,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祖父的身上,嫌祖父不去和人家说好话儿,白赚了个能说会道的名儿。
祖父不吵不辩,默不作声地料理完大祖父的后事,一大家子的重担落在了他自己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