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百态∣三舅
三舅姓李名敬亭,73岁了。
三舅是农民,却喜欢舞文弄墨;没有文凭,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秀才”;干过几十年的老会计,村子里每一笔开支的账目,他都叫得出来。后来,从会计岗位上退下来,被选为村民理事会理事长。在村务公开栏前,一旦大伙儿对哪一笔会计资料提出质疑,他会站出来向街里街坊大声宣读,生怕别人看不到。为此,不知道多少村干部既喜欢他又厌恶他,有的甚至恨他恨得牙根都痒痒。
三舅生性开朗豁达,粗身条,大嗓门,喜欢直来直去。五十岁后,秃了头顶,干脆剃光头,逢人便说:“我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就是要和那些掖着藏着的私囊事过不去。谁要想糊弄街里街坊,休要逃得过俺的这双老花眼。”文革那时节,村里又穷又乱,村支部基本瘫痪,无法开展正常工作。为了拉拢他,村革委会找他谈话,许诺让他进班子,他不肯。他说:“现在咱村的班子都是些啥人,挖过公家粮仓的、分过上级救济粮的、追得人家媳妇外出逃荒的,一个个街里街坊都看在眼里。咱村有这些个瞎包货,他们的班子俺不入,俺丢不起那人!”
三舅“咣当”一摔门子,扬长而去,把村革委会主任气得一愣一愣的,脑门子上直爆青筋。三舅说的这些,却是当时村党支部组织涣散实情。这第一桩事,是村妇女主任王凤瑛,一家五口人,粮食断了顿揭不开锅,又撇不开面子外出讨饭,就在晚上偷偷到村粮库后,用铁镐、镢头凿开土坯墙,盗取了公家二百多斤玉米棒子。本来也没现场抓获,谁知道麻袋偏偏糟烂了一个小洞,玉米粒子一条线似的撒了一路,于是天不明,便被看管顺轨迹一路尾随,轻而易举破案。这第二桩事,是原村革委会主任、副主任、管区区长三人,将县里调拨的三千多斤大豆救济粮,在运回村的半路上拐了个弯,全部偷偷地拉到了一家榨油厂,企图卖掉分赃,不巧被正去参观的乡长看到,粮食没卖成,落了个灰溜溜的下场,挨了处分。现在的村主任正是前主任事发之后上任的。这第三桩事,是村治安联保队长吴正实,本是游手好闲的光棍混混,干了两年治安联保队长,娶了房媳妇,无限风光,不想“狗改不了吃屎”的秉性,就是爱串老婆门子。村民周晓光在外地干建筑打工,常常十天半个月不回家,这小子瞅上了空子,常常酒后找个杂七杂八的事由登门,对晓光媳妇动手动脚,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性骚扰”,最后逼得晓光媳妇没办法,抱着孩子、跟着丈夫,到外地的工地去住了。
后来,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一大批优秀党员主持了村两委的工作,三舅看到了党员的模范带头作用,才主动向党组织递交了申请书,两年多后光荣入党。
三舅自从入了党,凭借正直之身和敢言之气,被村民尊敬拥戴。凡是张家长、李家短,孙家鸡、李家狗、赵家猫的事,请他出面,必然得以圆满解决。往往三舅进门之时,矛盾双方还争得面红耳赤;三舅走时,已尽弃前嫌,把手言欢。
三舅家对门前邻后舍两家,因为后舍家直接在前邻家后墙搭起矮棚,夏秋之际,阴雨连绵,湿气浸潦,乃至前邻家后墙洇透,内墙一大片长了黑霉,两家因此生隙。一日,前邻二宝找后舍建军理论。恰建军不在家,建军媳妇偏不讲理,把个二宝气得火冒三丈。二宝索性搬来竹梯,爬到建军家棚顶,把棚顶的瓦片稀里哗啦给揭了个乱七八糟,扔得建军院里一片狼藉。事情闹到这份上,似乎不可收拾。三舅赶集回家正好撞见,见状把二宝劈头盖脸大骂一顿,说他没个男人肚量,又把建军媳妇一顿批评,说她娘们家不应掺和这事。然后,撂下一句话:“有啥大不了的事,晚上建军回来和二宝一块到我家坐下来当面啦啦……“
晚上掌灯时分,二宝、建军两个一前一后进了三舅家门。三舅已安排三妗子张罗了四个菜、两瓶酒。二人进门叫了一声“三叔”,便气鼓鼓一屁股坐下来。三舅并不着急,为两人满满斟了酒。“来,咱爷仨整一口……”两人端起酒杯,也不搭话,“咕咚咚”一口饮尽,辣得满脸涨得跟茄子似的直咧嘴。三舅说:“嗯,哈酒够爷们,做事不够爷们!就你们俩,平时好得跟一个头似的,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就因为这么点事,就吵吵把火的,亏了你俩这些年的感情。你们俩虽然没上过大学,电视什么的可也看到了?老辈子时候,京城做官的宰相尚有六尺巷的胸怀。现在瞅瞅你们俩,因为屁大的事儿闹得脸红脖子粗,真是不值。首先得说你建军,后舍给前邻家留滴水,这是规矩,你咋就把棚子直接搭二宝墙上了?你小子这叫不地道。也说你二宝,不就是洇湿了一片墙吗?你小子从春上就吆喝要重新翻盖新屋,过了年盖了新房不就行了。这点事,你和建军俩人啦啦,啥事解决不了啊!建军,你给二宝道个歉,这事你理亏在先。二宝,你小子今天上房揭瓦,跟猴子似的,没个正形,建军是你哥,你也得给你哥赔个不是。以后啊,你俩要好好地待承对方,让四围邻世家看看你俩是咋做邻世家的。听见了不?”
建军、二宝本来就关系不错,听到三舅真心实意掏心窝子一番话,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忙抓起酒瓶子,给对方倒了满满一杯酒。“咱弟兄俩多亏三叔点拨。来,咱干了……”说着,仰起脖子,“咕咚咚”又一口干了。酒一下肚,满脸的红里已透出艳阳般的笑容。三舅见状,拿起筷子:“来来来,别光顾了哈酒,吃菜……吃菜……”
三舅最值得称道的,是他的书法。用他的话说:“我这把臭字,都是干会计练出来的!”他主习行楷,尤精于小楷。《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古典诗词,习字长久,烂熟于心。他坚持每天练八百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无论冬夏,坚持不懈,从不终止。他书写小楷,用孙子们用过的“田字格”,一个田字格写四个字。无论笔画如何繁复,绝不拖泥带水,也绝不有笔画重叠纠缠,一个个清秀可人,端正优雅,叫人叹为观止。县域之内有几个书法家,劝他参加书画展,他不从。于是,有人以求藏书法为由,乃得一幅,送至北京,也获得二等奖,三舅亦不以为然。他喜欢收藏书画,虽无国家级大家名作,却也有省、地、县名家张振国、张雷白、董健、魏登九的上乘作品。每每客人造访,他必绘声绘色,对这些心爱之物一一评头论足,如何得来,笔意高低如何,逐一品鉴。大多访客均是寻常邻里,并不懂书画。他的一番说辞,常常把客人听得云里雾里,如听天书。
他有比较严重的哮喘病,是小时候挨饿那会儿落下的病根儿。夏天还好些,冬天常常因为呼吸困难,憋得面红耳赤。这几年,不再从事农活和会计,他就自创了一套健身之术。每天固定在天蒙蒙亮起床,骑自行车20公里。一周内安排四条线路,专门挑拣交通人流稀少的乡间野路。一是为了保证安全,二是呼吸新鲜空气,三是可以看到赏心悦目的风景。骑车累了,遇到村里街上聊天的老头,他就坐下来聊聊,天南海北,海阔天空,人生感慨,世事百态,那些一辈子都没走出家门的庄户老汉听得心驰神往,对他尊敬犹如天神一般。每当老头们还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他忽然就站起来,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吊足了老头们的胃口,盼着他再一次光顾。等下一次他再来,老头们必然像抻着头的燕儿一般,叽叽喳喳雀跃不已。待三舅停车,早有人殷勤递过茶盏。三舅也不客气,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且听老李再为老哥几个啦上一段……”
每次我回家看父母,总要到三舅家去一趟。听他聊聊,谈笑风生、畅快淋漓。几十年的农村生活,没有磨灭他的快乐、他的幸福、他的纯真,他仍旧像个孩子似的,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忧,什么是愁……
作者:王玉山,山东博兴县人,现供职于滨州市审计局。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其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发表于《渤海》《中国审计报》《滨州日报》《齐鲁晚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