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晓梅: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卢晓梅访谈
文 | 青青
本期访谈嘉宾
卢晓梅
卢晓梅,杭大中文系毕业。杭州人,现居苏州。旅美十七年,曾供职普华永道和英特尔。2007年返国,回归文字,专注写作,已出版短篇小说集《花事》。自2010年起,历时三年半,以“晚清第一名园”扬州何园为背景完成民国题材之长篇小说《何园烟云》。热爱江南风物,游走于苏杭等地,以独特的乡愁情怀,展现江南细腻婉约之美,至今已完成苏杭文化散文百余篇。
本期访谈人
青青
青青,原名王小萍(王晓平)。作家。著有《白露为霜——一个人的二十四节气》《落红记——萧红的青春往事》《小桃红》《访寺记》等。
青青(以下简称青):你所有的小说都在写江南,说说你与江南的缘份。
卢晓梅(以下简称梅):我生长在杭州,大学读的是杭州大学中文系。其实在大学里我只认认真真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复习英文,准备托福,去美国。十六年后再回来,居苏州,觉得自己的人生绕了一个大圈。短篇小说集《花事》虽然很多篇写的都是在江南发生的事儿,但其实里面的《桃花》《天堂鸟》《牡丹》《鸢尾》《虞美人》背景都是美国。也许是我对语言风格的追求,会让人觉得这些小说写得很细腻,有江南风,但就内容而言,还是有异域的成份在里面的。
也许,不“作”就难以成为“作家”。在美国这么多年,公司里听同事叽叽喳喳地讲英文,自己会无意识地在记满英文的笔记本上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还骗同事说这样可以把一个问题弄得更清楚。邻家的梅花开了,我也会写下那样的句子:“贺知章的那枝梅,就开在后院,江南一去千里,沉默无语。”江南的一草一木,是渗透到骨血里去的东西,有一种不思量自难忘的情感。
青:我真是羡慕你。这两天中原雾茫茫的,让人格外怀念苏州。我们俩坐在双塔寺的废墟里,天空蓝得透明,一群鸽子起起落落,人也轻飘飘的,像个仙子。江南走遍,苏州还是我最喜欢的。小桥流水,小胡同,曲折的巷道,桥上聊天的老人。城市气质缓慢优雅,就在去耦园的那条河边,一个拉车卖水果的中年男子,也是笑嘻嘻的,好像我们买不买他的水果,都没有关系的。放松,随遇而安。让人心情很舒服。
梅:记得你来的那日晚上,我们就沿着定慧寺河边的那条小街,一条桥一条桥地穿来穿去,灯火暗暗的,街边有杂货铺,有人家,有乱开着的花,还有废弃的庭院,特别有烟火气。所以你说,如果你住在苏州,会特别有写作灵感。我虽是杭州人,如今却特别喜欢苏州。杭州以山水为胜,就算是今天,潜意识里,还是会有一种赏风景的心情来面对它,因为它实在太仙、太有灵气。但是苏州不一样,它的小桥流水、园林街巷,是能够让你安定、悠闲下来的,因为有人的气息在。古城区的那些街巷,住着寻常人家,不是景点,这是最打动我的地方。
青:是啊,如果我身在苏州,可能内心会更加丰沛,就像毕飞宇,他祖籍是南阳西峡人,但他生活在江南,语言里就有水声桨声。你的短篇小说《花事》里,语言也典雅蕴藉,缓慢幽静。不能不说这些都是江南赋予你的。
梅:很奇怪,有些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就像命运那样。
青:你究竟是如何写起小说来的,可以谈谈吗?
梅:07年回来,我先在新浪开了个博客,自己随便写点小东西挂在上面。记得后来写了篇章含之乔冠华的短文,有朋友在文后留言说,讲个故事吧,那段时间我在看金婚这部电视连续剧,就把里面的一个片段,写成了一个故事,叫《人面桃花》。这算是我第一个短篇小说吧。
青:嗯,我开始看你博客时,你正在讲故事,短短的,非常有味道。我好像请求你洇开来,情节不要太紧密。
梅:我以前只有写散文与诗歌的体验,所以我对写小说充满了好奇,有点拿腔拿调的,现在再回过头去看,会忍不住笑起来。后来华文天下的出版人杨文轩先生跟我联系,让我以花为名字,写一组江南的情爱故事。我非常感谢杨先生,我本来只是在博客里稀里糊涂地写,但是他给了我一个努力的方向,虽然这样的命题,对一个成熟的作家来讲,也许是一个束缚,但对当时的我而言,却是一根很有力的拐杖,它让我知道如何把零零散散的文字集合成一种气候。
青:你有写小说的天分,很快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写起来,让我等目瞪口呆。
梅:我其实写得非常慢的,一天平均五百字,我母亲常对我说,你如果靠文字谋生,肯定得饿死。
青:好像你是细水长流,从不间断。
梅:有意思的是,每次我写不下去的时候,就跟自己说,只要完成下一段,就可以了,不要去想整本书的事情,我就是这样坚持下来的。虽然很慢,但在整个写作过程当中觉得特别充实、特别美好,一点也不苦恼,是一件很愉悦的事。
青:这就是你的孩子气,你身上有着清澈的孩子气,是大家都喜欢你的原因。但有时又很成熟,坚韧不拔。
梅:但我觉得首先是写作这件事给我带来了安宁与愉悦,这是我坚持下来的原因。如果不写,我就会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青:写作本身的确给我们这样的人许多快乐。这是我们能长期坚持下来的重要原因。写作使我们发现身体里的能量,重新构建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就是王,可以支配文字的千军万马,自由而随性。我们在文字里获得了大自由,得到了大自在。
梅:我很怀念07年之后那四五年在新浪的时光。那时候博客多热闹呀,文章一挂出去,下面就有文友七嘴八舌地评论。我现在最要好的那些文友都是在那个时间段里结识的,大家聚在一起,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喜欢彼此的文字。
青:是啊,我几乎是在你博客上读完《花事》的。
梅:朋友们总是说《花事》里的人物比较唯美,但是仔细想想,几乎每一朵花都是以死亡作结的。面对人世的沧桑,我没有逃避,只是选择了一种有节制的表达。
青:你的故事里有一种克制的悲伤,像江南的河流在大地上缓缓流淌。
梅:我想朋友们所说的唯美,也许是指我的语言。有朋友说,我的语言太细腻了,意象太密集,所以看一段要歇一下,喝一口茶再看下去。
青:你的文字真的像绣花一样精致。
梅:我想这跟我最初的阅读体验有关。小时候,父亲让我背唐诗、宋词,后来我自己又喜欢读外国诗、朦胧诗,这养成了我对语言韵律、意境的敏感。落笔写文章,我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内容本身,而是如何表达,如果找不到我喜欢的语言,再好的内容我也会抛在一旁,这一点既是我的优点也是我的缺点,所以我对语言的斤斤计较,就是读诗的时候养成的习惯。
青:可以多谈一些你的阅读体验吗?我觉得你的文字有张爱玲风格,《花事》的腰封上也是这样宣传的,你应该受她的影响很深吧?
梅:说起来真的不好意思,我是一个阅读量非常小的人,中文系的时候,没好好读过几本小说。张爱玲的小说,我是07年回国以后才陆陆续续地开始看的,那本《金锁记》还是你介绍给我的,一看到,就惊为天人。我有个朋友,那天我们去爬杭州的宝石山,指着那个清秀俊丽的保俶塔,说,张爱玲就是这个保俶塔,旁的作家都是边上大大小小的石头,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一块好看的石头而已,我觉得这个说法非常有意思。张爱玲的天赋,家传的渊源,和那个时代造就了她,世上再无张爱玲。一个作家应该完成自己,成为一个独特的个体。
青:你的长篇小说《何园烟云》终于要出版了。当时你说你写长篇,把我都骇住了。长篇小说是大工程,像一座高山,要攀上去,要耗体力,也耗心力。
梅:是啊,不仅仅是你为我担心。当时《花事》出版后,杨文轩先生说,你们江南这么多大家族,写一个长篇吧。他后来又看了我一眼,说,不过依你《花事》的笔调,也许你只适合写短篇。这句话其实激起了我很强的好胜心,我对自己说,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呢?
青:事实证明你成功了。你的长篇小说结构、节奏、人物塑造,都很成功。男女主角还有配角到最后都活生生立起来了。真的太了不起了。
梅:09年我去扬州,无意当中看到何园,看到庭院前的广玉兰和玉绣,那个时候激起了一种莫名的乡愁。人很奇怪,其实离开美国了,还是会想念的。远方就是乡愁。现在想起来,这篇小说最大的遗憾就是,当时有个小小的功利心,因为想着以后影视改编戏剧冲突的需要,预先设计了一个为父复仇的情节。
青:那个何园的故事其实是你梦里江南,也许你在美国的十几年里,念念在兹。终于成故事,脱颖而出。
梅:正是因为这个为父复仇的情节限制,男女主人公的交集就显得有点生硬。写得我满意的,倒是三小姐启颖与大少爷启礼。
青:是啊,有好几处我都为启颖落了泪。读你小说的时候,我一开始也没有怎么注意启礼,总觉得他是个好好先生,但后来看你一砖一瓦地构筑,这个人物其实被你塑造得非常的丰满,让我记忆深刻。
梅:记得过年后的那一天,我完成了小说的一个高潮,就是小路被枪杀,启新发现小路是亲生儿子,跌跌撞撞寻过去,碰到云儿的丈夫李叔。你对这个细节还有印象吗?
青:当然有印象。你后半部冲突不断,非常精彩。
梅:最后,我写道:启新看着李叔慈悲的脸,一下子跪倒在他跟前,像个孩子一样嘤嘤哭泣起来。想到这里,我现在的心里都有痛感,好像他们是我的亲人。这是写作很美好的一面,就是你可以经历许多个时代,经历许多次人生。
青:这部书里最有神采的就是你的大悲悯心。你对待每一个人都是有情怀的。这个尘世间,有谁是真正幸福的人呢?哪一个人生不是千疮百孔啊。我们这样注视这个人世间时,觉得人人皆是可怜人,甚至包括自己。
梅:没有人能逃掉生老病死,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命运的安排下,尽力而为。
青:小说为我们提供一个人世图景,让我们偷窥人间悲欢离合,安慰自己说:嗯,都是这样过去的。生命里没有更危险的事情了。
梅:嗯,这句是青青名言。好像步入中年,突然有种沧桑感,容颜老去,亲人病痛,这都是要面对的。哈哈,还是不要想这么多,就像我写作一样,只想后面五百字要怎么写。
青:《何园烟云》写完以后,你好像安静了几乎快两年的时间,期间只看到你写诗歌与散文,直到最近才看见你的新作《莲生》。
梅:这个长篇确实是挺耗神的,我需要好好调整,所以写写诗与散文,也算是休养生息。散文是特别能滋养人的文体,短短千余字,让我特别放松,但上天赐给我真正的奖赏是诗歌。那些几乎不费丝毫气力,早晨梦醒的时候轻而易举地涌到我脑海里的诗歌,让我真正品尝了语言的甜美。
青:诗人自然是语言的天使。诗是用来飞翔的。小说是匍伏在大地上的。
梅:我很喜欢你这个比喻。用天空与大地来比喻诗歌与小说。诗歌小说一把抓,等于天与地都有了。
青:经过长篇小说的历练,你写作的功力又提高了,比如在散文里,那些细节都写得活灵活现的,这都是写小说的功底。整体而言,这篇《莲生》也显然比原先《花事》里的那些短篇要成熟。
梅:虽然这个长篇带有某些命题作文的成份,并没有完全顺从自己的创作欲望来写,但是完成以后,我还是非常喜欢这个小说的。它让我过足了戏瘾,因为写了四代人,从清末民初到国共内战,跨越五十年,而且又是围绕着何园展开,我的笔一碰到江南的园子,立刻就润了。
青:我有个预感,好像你回国这将近十年的时间写就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下一部作品来做准备的。
梅:嗯,我想写写过去的这三十年,写写我们这一代人。也许是人到中年了吧,我可以察觉到自己的文学观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写《花事》与《何园烟云》的时候,我是那么崇尚语言,但现在却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就是文学的终极意义,应该是接近人物的真实、命运的真实,而不是作者头脑里杜撰出来的那些戏剧式的矛盾与冲突。
青:你看文学史上最后留下来的那些作品都是表达了你说的这个“真实”。
梅:另外一点就是我发现自己的心里始终有一个荒凉的地带,可是我不再像从前那样,着急去填满它。我觉得,这个就是人生的孤独,大多数的人都会害怕面对它,但我试着走过去,静静地去审视、拥抱它,从而获得力量。最近看到茨维塔耶娃的一句话:“我独自一人,对自己的灵魂,满怀着巨大的爱情。”这也是我现在的心情。
青:这种孤独是养分,它会滋润你下一部作品的。对你的这个文学观的转变,我是又惊又喜的。但愿你在表达“真实”的时候,不要失去你的文字之美。
梅:哈哈,说着说着又严肃起来了。写作的关键还是要愉悦自己的内心,我刚才提到的这个文学观,代表了我现在对自己写作的一种自审,但真正写起来的时候,也许就顺着自己的心意,不管那么多了。
青:每次我们聊写作、聊文学,总是兴奋得手舞足蹈,好像还是在大学里那样,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充满了热望。今天窗外雾霾沉重,我的嗓子像是被魔鬼卡住了一样难受,但我坐下写作,奇怪今天写得很顺,写作时我几乎忘记了窗外,忘记自己在哪里,忘记自己是个正在衰老的女子,白发与皱纹时刻都在围剿,文字暂时战胜了时间。
梅:这样多好,我们要一直写下去,“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原刊于《向度》12期,本文有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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