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散文 | 郭灿金:60后的私人记忆

60后的私人记忆
文/郭灿金

温粲同学

我一直认为师大的正门朝北而开。
我当时就知道我的方向错了,但却难以矫正过来。从我们入校的1987年9月至今日,无论如何努力,只要一踏入师大,我马上就感觉天旋地转,不辨东西南北。但所有这些,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温粲住在我隔壁。
那时的温粲相貌高古,瘦高而背略驼;他的头发微卷,但脏而乱;他的眼睛近视,故时而迷离。我已经想不起那个时候我和温粲为什么会建立起友情,但有那么一段,我和温粲真的曾经形影不离。虽然曾经形影不离,可我依然想不起当时我们探讨过什么话题,甚至我也想不起作为朋友的我们,曾经一起做过什么事情。仿佛那段友情就像涟漪,虽然在不时晃动,但当我定睛之时,那涟漪却四散开去。
但温粲显然不能认同我的这一说法,他有时会低声说,怎么会没有一起做过什么事情呢?譬如,有一段我们两人经常去学校的花房转悠,你真的忘了吗?
我知道师大有花房,就在我们教室楼的一侧,但对于和他一起去花房转悠的事情却没有一丝印象。我不喜欢花草,既然我不喜欢花草,我为什么要和他一起去学校花房“转悠”呢,并且是“经常”?
但我知道,温粲说的一定是事实,因为我记起了花房姑娘。为情欲驱使的温粲,当时一定有足够的理由拉着我“经常”去花房“转悠”的。
后来应该就是温粲一个人去花房“转悠”了吧。因为据说不久之后,花房姑娘曾经到宿舍找温粲,当着若干室友的面,她半是撒娇半是故意,说经常帮温粲洗内裤。至此,我才明白,当时我和温粲的友情为什么一下子就没有了下文,原来他是躲起来让别人给洗内裤去了。
倒是有一件事情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时候,师大中文系刚刚开始招生,整个学校弥漫着莫名其妙的文学情绪——文学成了文青的通行证。譬如光夫同学,就曾充满委屈地问我:“我的诗写的还不错吧,为什么没有女孩追我呢?”要是搁在今日,我一定会对光夫的想法大加嘲讽,但那个时候,我却会和光夫一起困惑:是啊,这人的诗歌写这么好,为什么就没有女生过来追呢??可是温粲对于光夫的诗歌却不屑一顾。他曾经在教室后墙的板报栏上对光夫公开发难,大意是说,光夫的诗歌矫揉造作且故作高深,难称好诗。什么是好诗?温粲的诗就是好诗,因为温粲的诗明白晓畅,大雅似俗。温粲大义凛然,一副真理在握的样子。我不知道这篇檄文是否对光夫构成伤害,但当时很多同学都记住了温粲檄文中的一句话:“不像我的诗,一读就懂。”温粲和光夫同居一室,其他宿舍的同学显然对此不便过度解读,但我们都被温粲的真诚打动。
毕业时,温粲的身体似乎已不大好。不知中了哪门子邪,他选择去了一个大山深处的兵工厂,带着他的花房姑娘,从此杳无音讯。
很多年之后,温粲突然来到我工作的城市。他眼窝深陷,一身憔悴,但精神矍铄。他兴奋地对我说,他考到了我所在的城市读研。
我们坐在湖边聊天,他讲他在那个兵工厂子弟学校的往事,讲他的抗争与奋斗,讲他的工作与艰辛,讲他的生活与消沉。我问花房姑娘的情况,温粲发自肺腑的说,今日考研成功,全是她望夫成龙的结果。温粲说,在穷山恶水之地,人难免认命,难免随波逐流。
有一段时间,他不问世事,沉迷于麻将或象棋。花房姑娘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只好使出杀手锏,只要温粲出现在牌场或者棋桌前,她一定会匆忙赶到,一只手掀翻牌桌或棋桌,另一只手指着温粲的牌友或棋友破口大骂:“你们这帮孙子把我们家温粲都给耽误了!”
一来二去,温粲被迫自绝于人民,因为再也没人敢和温粲下棋或者打麻将了。温粲走投无路,只好从良,弃暗投明,备考研究生。
当时听得我热泪盈眶,幸亏是晚上,夜色掩盖了我的泪光。从此之后,“花房姑娘”的形象在我心中日渐高大,后来再见之时,我视之为嫂,执小叔子礼。
温粲来读研,意味着那边就丢了工作,本来全家就靠他一人的工资,加之当时孩子尚小,来读研的温粲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温粲一边读研,一边在外代课,并且还承包了某个培训学校的小卖部,生活慢慢就不显得那么紧张。温粲说,日子比他上班时还要好些。
尽管半工半读,还要经营小卖部,但温粲的学业依然优秀,所写的一篇论文甚至赢得了所在大学校长的垂青。
一人支撑一个家的温粲,学业优异的温粲,自强不息的温粲,在一定范围内成了传奇,在女生眼里,甚至成了寻找男友时的最佳样本。
毕业后,温粲去了某师院中文系任教,之后我们联系渐疏。但他的消息依然不时传来:他拿到了博士学位,他获批了国家社科项目……
去年,我参加外甥的婚礼,外甥和温粲同城。提前一天赶到的我直接去了温粲的学校。温粲在校门口接我,长久的友情加之疏于问候,让我们两个都有些手忙脚乱。
温粲坚持带我去了一家生意兴隆的饭店,温粲坚持将菜点了满满一桌子,温粲坚持我们两个都要放开喝……
温粲说,他在城市的新区买了一大套房;温粲说,他老婆有了正式工作;温粲说,孩子成绩优秀;温粲说,有人给他送礼了,是一件酒,那酒不错,还特意给我留了两瓶……
兄弟相对,如同梦寐。
我忘记了那晚我们喝的是什么酒了,但那晚的酒香却似乎一直在唇齿之间。
朝晖同学
在我大学同班同学中,朝晖毫无争议毫无悬念地占据了一个第一,并且这个第一永远不可能再有人夺去——他是我班同学中第一个进入天堂的。他一骑绝尘,一去不返,而今已是20余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朝晖是我进入大学之后交往并且建立起来个人友谊的第一个同学。因为,当时所有的情景,都注定了我们必须成为好友。
其实,当年,我做梦都没梦到自己会被师大中文系录取,我的梦想是另外一所学校,另外一个专业。只是那个时候,备受冷落的师大有着一项变态的特权——可以提前批次录取。师大的这一特权,和我个人的阴差阳错,直接导致了我的青春梦碎。接到师大录取通知书的当天,我失魂落魄,粒米未进,晚上,尚不会抽烟的我,坐在老家院子里的枣树下一个人抽烟。三支烟抽尽,胃里倒海翻江,一天没吃东西的我,居然呕吐起来。……在报到的最后一天,我满怀悲愤,一个人踏上了去师大的列车。
我们的宿舍在师大东一楼333,我提着行李,推开房门,看到一个瘦子在整理床铺,他拘谨而又故作热情地招呼我,你是我们宿舍最后一个……他们都来了……不过现在又都下去转了。他接过我的行李,顺手放在那张空着的床铺上:“你看,我们正好是对铺。”就这样,我们认识了。这个瘦子就是朝晖,朝晖姓王。
人地两疏,加上深深的失落,我和朝晖很快就建立了友情。一聊之下,我们更有同病相怜之感。原来都是被狗日的师大给调剂过来的。不仅如此,我们的高考分数都比当时的师大录取线高出了好几十分,而且,更让我们彼此惊讶的是,我们的语文分数竟然一样。说起语文,自然需要补充一句:当年,兄弟的中学语文成绩可谓牛皮哄哄。几年高中读下来,只爆过一次冷,屈居年级段第二,而那个女生也因这一次超我两分而名闻全校。有了这样的背景,当我看到一个和我语文分数一模一样的同学,涌起一种惺惺相惜之情应当不算矫情。
不久,我们又发现一个相同点,我们来报到时,都带了一套《古文观止》,同一个版本,并且磨损的程度基本相同。《古文观止》陪伴了我整个高中时代,尤其是下册里的大多篇目,我基本烂熟于心。而朝晖,在《古文观止》上所下的功夫似乎比我还多,那个时候,我感觉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所有这些,让我们两个不想成为朋友都难。
报到之后,我们就开始了为期30天的军训。三天军训过后,我和朝晖就成了大家共同的嘲笑对象。因为,我们两个发现,我俩的步伐似乎永远无法和同班同学一致。教官姓张,湖北人,看到我和朝晖踢不好正步,就命令我和朝晖出列,在全班同学面前做正步的分解动作。众目睽睽之下,听着张教官的湖北口音喊出来的口令,本来仅仅是步伐不协调的我和朝晖,突然连路也不会走了——左腿和左臂、右腿和右臂变成了一顺。这样的姿势一定十分滑稽,因为我和朝晖听到了身后铺天盖地的笑声。这样的笑声之下,我和朝晖在队列前如同猴子,被那个傻逼教官张勇肆无忌惮地捉弄着。直到今天,傻逼张勇的傻逼湖北凋喊我的名字的声音,依然令我记忆犹新。也是从那时起,我就坚定地认为,面向学生的所有军训都是扯他娘的蛋。
扯远了,就此打住。不过经此不堪,我和朝晖的友谊却更上层楼。朝晖也成了我大学的第一个饭伴。所谓饭伴,其实就是分工合作:一人排队买菜,一个排队买馒头。这样的合作好处显而易见,节省了时间,提高了效率,无疑是双赢。但这样的合作,其缺点也很明显,昨天朝晖在窗口买的菜贵,今天我在窗口买的菜便宜,怎么办?在大多数男生看来,这不是个问题,大不了后天我再买一个贵一点的菜来弥补一下就是。但朝晖不这样,朝晖基本上是每天核算一下我们两个人饭菜花费情况,之后或退或补,绝不马虎。不占便宜也绝不吃亏。那个年代,社会主义优越性一息尚存,国家每个月都会给我们发上几十元钱的餐票,食堂饭菜也很便宜,餐票基本够用,因而,没有必要锱铢计较。因此,我对朝晖这样的行为很窝火。一旦窝了火,友谊也就到了尽头。我们两个大约也就维持了两个月的饭伴时间。之后,随便找个理由就分开了,关系也就一直处于不近不远的状态。
之后,我们同宿舍六个弟兄,关系分分合合,最后分为三对,我和好民、大伟和茂盾、朝晖和老板。三对之间,又分为两大对,我、好民、大伟、茂盾四人是多数派,朝晖和老板是少数派。因为朝晖小气,所以他经常成为我们四人的攻击对象。男生宿舍,其实就像猪窝,大家根本没有什么隐私。那个时候青春年少,夜里难免遗精,于是,我们经常会在后半夜被某个床位上窸窸窣窣声音惊醒,不用问,我们就知道那个兄弟“跑马”了,他正在暗中摸索卫生纸——在我们的词典里,“跑马”就是“遗精”的代名词。第二天醒来,我们就会故意问摸纸的那个兄弟:“跑马了?”大家相视一笑,并不深究。但朝晖不一样,有次我们明明听到他夜间有情况,但我们问他“跑马了?”时,他却恼羞成怒,似乎偷情被抓。本来是玩笑,就这样被他弄得不欢而散。
那个时候,朝晖的算计能力出神入化,经常在宿舍计算每日食堂买饭的开支情况,之后研究节省下来的饭票应该去哪个食堂吃烩面才划算。他的絮絮叨叨每每让我们崩溃。但是,他只是在计算自己的饭票开销,我们显然没有足够的理由去制止,只得听之任之。想来想去,我们找到了刺激朝晖的办法——我们故意挤用朝晖的牙膏:“灰驴,借一‘挤’牙膏。”“灰驴”是我们对于朝晖的昵称——那个时候我们相互习惯于称驴。朝晖无奈,只好故作大度。我们利用他的大度,故意不买牙膏,天天找借他一“挤”牙膏。朝晖最后忍无可忍,一周后决定和我们摊牌。很明显,他鼓了很大的勇气。他拘谨地问我们,你们为什么不买牙膏?我们说,没钱!如果你愿意借给我们钱,我们就去买。朝晖沉下脸说,我也没钱。我们马上反击:至少你这月有结余的饭票。你每天都在那里算自己的饭票,大家都听见了!从此,朝晖就不再公开计算自己的饭票开支情况。
朝晖黑、瘦,驼背,走路如同腾云驾雾,朝晖额头上不知为什么有一绺白发,所有这些都成了我们对他人身攻击的靶子。但朝晖有意无意地向我们炫耀,有个叫“夏子”的女孩深深爱着他。我们当时都是光棍一条,闻听被我们攻击的朝晖居然有了女友,我们马上以北京时间为标准,闭上了臭嘴。
一招制敌,在朝晖面前,我们开始了自惭形秽。去图书馆的路上,朝晖会故意流露一句半句夏子的情况,“夏子”有一个奇怪的姓氏——“过”,两人大概青梅竹马,两人情投意合。大体如此。
但爱情似乎没有给朝晖带来欣喜,我们谁都没有见过夏子,甚至连夏子写过来的情书我们也都没有见过。我们能见到的是,朝晖经常在夜晚出去练气功。
那个时候正是全民气功的时候,朝晖练功的地点在一个没有水的露天泳池内。练了半年多,朝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迷狂状态。问其缘由,他说,他一旦进入状态,闭着眼也能看到一个巨大无比的黑洞,而夏子就站在黑洞的边缘,他要耗费很大的功力才能将夏子拉回来。因此,每次练功对他就是一场酷刑。练,太累;不练,又怕他的夏子被黑洞吸走。我被他的叙述吓得毛骨悚然,呆立半天,对他说,你是因为练功才看到了黑洞,才看到了夏子站在黑洞的边缘,如果不练,你不就解放了?朝晖不答话,但从此放弃了气功。
不练气功的朝晖,用节省下来的饭票买了个吉他,天天坐在床头练和弦,练齐秦的“自己的沙场”。我们攻击他,说他弹吉他的声音简直就是“砍椽子”——“砍椽子”是个脏词,很多男生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面对这么一个词,朝晖深受打击,放弃了在吉他上的探索。
于是,朝晖开始写诗。
那时,我们班的著名诗人是刘肖和许晖。在诗歌创作上,如果刘肖许晖是高富帅,那么朝晖就是屌丝。但有一天屌丝终于实现了“逆袭”——在《飞天》上发了一首诗。当时“飞天”上有大学生诗个专栏,每期会选发一首两首大学生的诗歌作品。那时候大学诗人多如牛毛,而发表大学生诗作的刊物寥若晨星,能公开发表作品,且在当时享有盛誉的“飞天”上发表,不仅代表着实力,更代表着荣誉。朝晖的诗作公开发表,让我们心里充满酸楚。
朝晖的诗叫什么名字我已记不起来,只记得在那首诗中,他深情地对夏子说:“多少个蒹苍露白的清夜/我曾多少次无语细数/那几粒消瘦的红豆。”读着诗,我问朝晖:“你这灰驴,原来你对夏子是单相思啊!”朝晖大窘,发表诗歌的兴奋消退得了无踪迹:“哥们,哥们,不要乱说!”他的声音近于哀求。
那一刻,我看到了军训时我和他被傻逼教官喊出队列的表情。我觉得我的心一下子和他很近。那时已是大三。
大三是是我们炼狱般的一年。大二后半期,我们曾经亲历那场大事件,因此,大三那年,我们被要求“写检查”,被要求“反思”……可是我们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反思,只好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原来一直苦读西方名著的我,从那个时候起,开始读中国书,而朝晖正相反。于是,他提议用他的唐诗鉴赏辞典和我交换牛津英汉双解词典,我欣然接受,这是后来我个人很多事情的一个起点。
大学毕业,同宿舍六人风流云散,老板去了信阳某县计生委,大伟去了平顶山,好民去了鹤壁,茂盾回了濮阳,朝晖去了郑州一所大学的附中,我则到了开封。算来算去,只有我和朝晖工作单位最近。
报到不久,我就被单位抽调到杞人忧天的杞县五里河乡老庄村搞“社会主义教育”,为期半年。乡下无事,淳朴的村民压根不需要接受刚毕业的毛头小伙子给他们进行的“社教”,所以我在杞县除了酒量见长之外无所事事。于是,我就仗着刚涨上来的酒量去郑州找朝晖。
再见朝晖,我发现这小子似乎变了一个人,开朗豪气,不但会开玩笑,而且还能自嘲,直骂自己当年每天合计饭票和傻×行为。我和朝晖喝啤酒,直到醉眼朦胧,看什么都是重影。
那个时候,他似乎被他们学校任命为大队长之类的职务,不时要带领学生升旗什么的。我问他走路是不是还一顺,他狡黠一笑,反问我道:“你呢?”我说,我在杞县是给别人进行“社教”的,那里没有傻逼张勇。他大笑,说我们这里也没有那个傻逼。
我们抵足而眠,第二天分别时,他郑重其事地要送我书,我接过来,看到那是当时最装逼的一本书《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刚要翻看,他又从我手里夺回,坚持要给我题字。我嘴里说又不是你王朝晖写的书,你为什么要题字?可拗他不过,只好让他题去。待我坐上公交,看到书的扉页上写着:“以此书赠汝,冀有增益焉!”我差点骂出声来:这货改装老子了!
之后,我结束半年的“社教”,回到老家过年。开学时,发现办公桌上有一电报,记不起是谁发来的,但电报来自郑州,其意为,朝晖亡于心梗,追思会拟于某日召开。我看日子,已是半月之前!那时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和网路,我就这样和朝晖缘吝一面。
没有了朝晖,大家依旧水波不兴地活着。只是从此,同室的六人变成了五人。
去年暑假,同学们张罗毕业20周年聚会,到底能去多少人谁也说不清,但王朝晖确定无法出席。因此,刘肖写道“只有他的缺席可以原谅”。其实,需要谅解的是我们活着的人,因为我们没有能力打听到朝晖新的联系方式。朝晖也就这样仅仅在聚会时被我们记起。记起他曾经的小气,记起他后来的大度,记起他到死还没谈过朋友,记起他是家里的独子……
而上周,我到一所中学去做讲座,这所学校叫“尉氏三中”。讲座开始前,我和校长攀谈,惊觉这是朝晖的母校。问及朝晖的情况,校长居然有所耳闻。他告诉我,朝晖的姐姐曾在这所学校教书,朝晖的家也离此地不远……
讲座在操场进行,台下有两千多学生,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朝晖仿佛就在这些年轻的学生中间——因为朝晖留在我心里的就是20出头的样子,和台下的学生不分伯仲。那一刻,我似乎看到朝晖青春的脸庞在学生中若隐若现,我思绪纷乱,只好照本宣科,但我想对台下的朝晖说,好久不见!
钢炮
“钢炮”是人名。我们老家喜欢给小孩子起一个要么雄伟,要么龌龊的名字,“钢炮”大致应该归入雄伟一列吧。除此具有“宏大叙事”特点的名字之外,我们村里其他孩子的名字就显得随意得多:弟兄五人干脆就叫大狗、二狗……直至五狗,大孩、二孩……直至五孩。诸如此类,难以枚举。
“钢炮”是邻村人,是我小学时的同班同学。我们班大概30人左右,这么多年过去,有人早已埋在不知哪里的地下,有人正在艰难的人生道路上摸爬滚打。几十年了,很多人名如同写在沙滩之上,已被岁月的潮汐彻底冲刷干净,但“钢炮”这个名字却挥之不去。
小学五年,钢炮一直和我同班,更是我的死党。除了钢炮之外,“死党”还应加上“宝成”和“四孩”。准确的说,我们四人互为死党。
“宝成”是我家的远亲,他的父亲外号叫“皇军”,是我们村唯一的小卖部的老板。那时候小卖部的所有权似乎属于被称作“大队”的村委。既然所有权不属于经营者本人,我们就经常唆使宝成从他爹的小卖部给我们偷糖吃。宝成不好意思拒绝,更何况他本人也想吃,但在偷糖的时候,宝成显然多了个心眼——他带给我们的糖都是粘黏在一起,很明显,这些糖本来就很难出售,偷这些糖出来,即使被他父亲发现,也受不到太大的惩罚。就这样,我们四人在课余就有了别的孩子没有的享受——躲在某个安静的角落分享宝成偷来的糖果。我们觉得我们比老师还要幸福。
四孩则乏善可陈,只记得他习惯于装出很深沉的样子,给我们讲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国家大事。绘声绘色,故作神秘,当时四孩的样子一定很滑稽。
和他们相比,钢炮则似乎有趣得多。钢炮经常挂在嘴边的是一个司机的传奇故事:一人打八人,三天不吃不睡,汽车依然开得虎虎生风……那人是钢炮的邻居,在外地开卡车。当那么多传奇从钢炮那里传达过来之时,我们被震得连眼珠都不会转动了。
所以,我经常和钢炮泡在一起,在黄河故道的岸上挖窑洞,爬到树上去摘钢炮邻居家的葫芦……应该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吧,否则,那么漫长的童年怎么会在转瞬之间度过了呢?
很快就各奔东西。小学毕业后,钢炮和宝成去了一所初中,四孩去了乡初中,我去了后来给了我耻辱的另外一所初中。
从那时起,我就没有再见过钢炮。
在此后风霜雪雨的人生旅途上,“钢炮”也被我慢慢当成了童年的载体和象征,“钢炮”时代我们无可复制的纯真和童趣,成了我无数坎坷之时的有效温暖。
我觉得,我的童年似乎和钢炮连在了一起。在见不到钢炮的岁月里,钢炮的形象越发纯洁,越发透明,越发连接起了一段无法回归的日子。
我不知道,在和我没有任何交集的世界里,少年钢炮长成了什么模样。
某天,我枯坐办公室,手机铃声大作,一个陌生的号码执着地打过来。
“还认识我吗?我是万领。”我一愣,继而一惊,“万领”不就是“钢炮”的学名吗?将近30年之后,这个学名叫“万领”的钢炮,终于来到了门前。
我飞奔下楼,飞奔至学校南门,我不能确定,我是否还能认得出他。
大门之外,人迹稀少,我仰头看天,看到了一丝丝流云。
就在远处的花坛前,我看到了一个“老者”正四处张望,他是钢炮吗?他就是钢炮吗?
拉着他的手,在他的眼里,我看到了同样沧桑的自己。
和钢炮对坐于餐馆,啤酒似乎已经不能让钢炮尽兴。
很明显,钢炮“发达”了,先在山西,后在北京做了让人毁誉参半的“包工头”,他狠狠地说:“妈的,这次要赔!因为奥运,整天禁行,我的工地根本上不来料,只好让小工放假。”
没想到,钢炮居然被奥运给撞了一下腰,和钢炮聊着,我突然觉得自己和奥运很近。但在钢炮面前,我却觉得童年越来越远。
我和钢炮记忆中的童年天差地别,除了我们儿时就认识这个事实之外,我甚至无法确定我记忆中的东西是否真的曾经发生过,因为,每当我说出童年的趣事之时,钢炮总是信誓旦旦的地说,不可能,不可能!而钢炮说出的很多事情,在我看来也如同天方夜谭。
我的童年记忆反而因为钢炮的到来面目全非。
再后来,钢炮来到了我工作的城市,据说是承包了一栋小高层。我见了他一次,喝得醉醺醺的样子。喊我过去,似乎也有他绵密的心事在。我说不准确到底是什么,但我能体会得出。
再后来,钢炮依然不时打电话过来约着喝酒,有两次我在外地,有一次我正辗转病榻,皆不得成行。即使我没在外地,即使我身体无恙,我会赴约吗?我真的无法肯定。
郭灿金个人简介:1967年生,河南商丘人。文学博士,河南大学教师,历史解读派代表作家、杂文家。著有《古典下的秘写》、《趣读史记》系列(人物、事件、悬案)、《大唐盛世最有争议的30个人》、《大话宫廷政治》、《中华语典》、《中国人最易误解的文史常识》、《新说文解词》、《郭灿金读史》等,并担任20集大型人文电视纪录片《豫商》总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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