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论《列子-说符》之“颂盗”
《管锥编-列子张湛注》札记第九则
钱钟书论《列子-说符》之“颂盗”
文/周敏
《管锥编-列子张湛注》第九则《列子-说符》,共论述了五个问题,此为第二个问题——“颂盗”。
“东方有人焉,曰爰旌目,将有适也,而饿于道。狐父之盗曰丘,见而下壶餐以餔之”云云。
——东方有个人叫爰旌目,到别的地方去,饿倒在道路上。狐父城的盗贼名字叫丘,看见后便把自己壶里装的饭倒出来喂他。爰旌目吃了三口以后便睁开了眼睛,问:“你是干什么的?”盗贼说:“我是狐父城人姓丘。”爰旌目说:“呀!你不是那盗贼吗?为什么要喂我饭呢?我宁死也不吃你的饭。”于是两只手爬在地上呕吐,吐不出来,便趴在地上硬吐,食绝而死。
对爰旌目饿死不吃盗食怎么看?
对爰旌目行为抱肯定和赞扬态度的有《吕氏春秋·介立》、陆机《猛虎行》和刘向《新序》。
《吕氏春秋·介立》篇记此事,称爰旌目不食盗食是能够分辨义与不义而能舍生取义。
陆机《猛虎行》:“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表示志士绝不和不义之人同流合污。
刘向《新序》把此事写进《节士》篇,就是把饿死不吃盗食的爰旌目纳入节士名录,以表彰其高尚的气节。
与上述观点相反,《列子-说符》则做翻案文章,讥讽爰旌目混淆了名和实的关系。
《列子-说符》认为,狐父城的那个叫丘的人虽然是个盗贼,但饭却不是盗贼。因为人是盗贼就说他的饭也是盗贼而不敢吃,是没有搞清楚名与实的区别啊。
做翻案文章的还有汪中,他在“《述学》补遗《狐父之盗颂》厥词大放,乃叹美盗丘若不容口:‘悲心内激,直行无挠。吁嗟子盗,孰如其仁!用子之道,薄夫可敦。悠悠沟壑,相遇以天。孰为盗者,吾将托焉!’”
汪中关注的对象不再是不食盗食的爰旌目,而是盗贼丘,赞美丘不吝惜自己的口粮而救助垂死之人的行为是仁厚和慈悲!设想爰旌目将来如果和丘在黄泉中相遇,该会悔悟自己对慈善之丘的误解罢!
钱钟书说,盗贼丘居然好像是《水浒》中梁山泊好汉的鼻祖。
汪中另写有《经旧院吊马守真文》,吊唁艺妓马守真。马守真能诗善画,为“秦淮八艳”之一,其才情为文人学士所赞赏。汪中以自己的困顿随人之痛,与马守真的沦落风尘之悲相共鸣,感慨自己和马守真“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是迫不得已寄人篱下,所不同的是自己是男士,不至于沦落到像马守真那样忍床笫之戏,受胯下之辱而已。
汪中同情他(她)们的不幸遭遇,肯定他(她)们人性的光辉!
还有,宋朝末年龚开《宋江三十六人赞》称宋江等36人为“盗贼之圣”;明朝末年以来,《水浒传》盛行,推许梁山泊好汉为“忠义”,和汪中认可盗贼丘的救人之行是“仁”一样,好像是奇谈,实际已经是人们的共识和常谈了。
钱钟书由此想到,《吕氏春秋》及《列子》均把狐父这个盗贼的名字叫“丘”,而《庄子·盗跖》呵责孔子说:“论窃取别人的文化没有人比孔子厉害,为何天下人不能把孔子叫做盗丘呢?《列子》故事将狐父这个盗贼的名字叫“丘”和庄子将孔子称作“盗丘”,是无心巧合呢?还是有意影射呢?
庄子几乎将“盗”和“圣人”划等号:
《庄子·胠箧》言“盗亦有道”,赞“盗”亦即“圣人”,《盗跖》乃斥“圣人”亦即“盗”。
——“盗”有道,有道者,可为圣人也;“圣人”如孔子之学说有许多别人的东西,也是“盗”。
《列子·天瑞》齐之国氏、向氏节东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盗乎?盗阴阳之和以成若生、载若形,况外物而非
盗哉?”云云,则不特“圣人”,芸芸众生,无非“盗”者。
——不仅仅“圣人”是“盗”,我们芸芸众生一身莫非是“盗”,生命即人的精神和形体难道不是盗取天地阴阳之气和合而成的吗?!
《阴符经》卷中:“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更扩而充之,莫黑非乌,莫赤非狐,天地、人、物,等为“盗”尔。
——万物盗取天地,人盗取万物,万物盗取人,天地、万物、人相互盗取,以成地球生态文明之演进也!
莎士比亚剧中一愤世者语羣盗谓:日、月、水、土莫不行同盗贼,凡百行业亦即穿窬,举目所见,人乎物乎,一一皆盗贼也;亦犹是矣。
——莎剧借愤世者之口阐发己见,自然万物,乃至工商百业皆相互为盗。
读完钱钟书这篇札记,我有两点感悟:
其一,狐父城的那个叫丘的人虽然是个盗贼,但是,我们应该想到,穷困潦倒的丘并没有吝惜他赖以活命的口粮,没有见死不救,说明他骨子里葆有一颗纯良的善心,他沦落为盗很可能是生活所迫,是黑暗的封建社会造成的。丘的善心和善举是值得肯定和赞颂的。《列子-说符》此节对底层人群深切同情的观点有积极意义,值得充分肯定。
其二,钱钟书关于《列子-说符》此节的发挥更为精妙。重要的不是盗贼中有善良慈悲之人,而是“盗”字所蕴含的哲理。试说如下:
天下文章一大抄。不少人认为自己的锦绣文章是创作,实际上仔细想想,从立意到方法到语言等等,哪一样不是辗转从别人那里模仿、借鉴、吸取、消化、改造而来的呢?说得直白点,都是“盗”来的。
农业、工业、科技产品花样翻新、层出不穷,我们所谓的生产、发明,无非是物质的变形和物质潜能的发掘!说得清晰点,无非是盗取自然而已。
推而广之,广袤无垠的宇宙,物质总量是恒定的,物质不灭、能量守恒,我们人类一切的创造和发明,无非是对这个既不会增加也不会减少的物质的变形和发掘,人从来没有也永远不能无中生有,我们的物质本身就蕴含着无比丰富的可能性,等待着人们去发掘。即令如今最先进的量子通讯和5G,也不过是对物质原有潜能的开发。
总而言之,天地万物乃至人类文明,乃一大“盗”也。
自然万事万物以及人类文明都是在相互借鉴、相互融合。
然而,要准确地把握钱钟书此则札记的内涵,必须对“盗”的概念进行正确的理解和严格的界定。
比如,我们改革开放发展经济也需要“盗”。“盗”只能是借鉴和融合,而不能是偷窃。我们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窃取他人财产和知识产权,而大张旗鼓地提倡借鉴和融合。二者严格的界线和限制就是国内法和国际法。我们必须在不违法的前提下进行借鉴和融合,必要时支付相应的经济代价来换取,或者,在瞄准别人先进技术的情况下自主研发,自主创新。须知,自主研发和自主创新也是“盗”,盗取的是先进理念和功效显示所指引的方向。
在全球一体化的大背景下,我们要进一步发展经济,促进国内国际双循环,一定要敢“盗”善“盗”,敢“盗“就是要敢于学习、借鉴、购买、吸收外来的东西;善“盗”就是要善于吸取精华、剔除糟粕,对借取来的东西加以改造、创新,为我所用。
一句话,颂“盗”实际颂的是借鉴、融合和创新!
二〇二〇年十月三十日
(注:篇中红体字引自《管锥编-列子张湛注》第九则)
附录:《管锥编-列子张湛注》第九则之二
“颂盗”
“东方有人焉,曰爰旌目,将有适也,而饿于道。狐父之盗曰丘,见而下壶餐以餔之”云云。按《吕氏春秋·介立》篇记此事,称爰旌目不食盗食为能“辨义”而轻生。即陆机《猛虎行》所谓:“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刘向《新序》亦采其事入《节士》篇。《列子》则讥爰旌目曰:“是失名实者也”,已属翻案议论。汪中《述学》补遗《狐父之盗颂》厥词大放,乃叹美盗丘若不容口:“悲心内激,直行无挠。吁嗟子盗,孰如其仁!用子之道,薄夫可敦。悠悠沟壑,相遇以天。孰为盗者,吾将托焉!”此盗居然遂似梁山泊好汉之鼻祖,又一大翻案。汪氏侘傺牢骚,《经旧院吊马守真文》之吊娼与此篇之颂盗,适堪连类。然周密《癸辛杂识》续集卷上载宋末龚开《宋江三十六人赞》已称“盗贼之圣”;明季而还,《水浒传》盛行,汪氏许狐父之盗以“仁”,正同流俗推梁山泊好汉为“忠义”,似奇论而实常谈耳。又按《吕氏春秋》及《列子》均谓狐父之盗名“丘”,而《庄子·盗跖》诃孔子曰:“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盗丘’?”无心偶合乎?抑有意影射耶?《庄子·胠箧》言“盗亦有道”,赞“盗”亦即“圣人”,《盗跖》乃斥“圣人”亦即“盗”。《列子·天瑞》齐之国氏、向氏节东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盗乎?盗阴阳之和以成若生、载若形,况外物而非盗哉?”云云,则不特“圣人”,芸芸众生,无非“盗”者。《阴符经》卷中:“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更扩而充之,莫黑非乌,莫赤非狐,天地、人、物,等为“盗”尔。莎士比亚剧中一愤世者语羣盗(bandits)谓:日、月、水、土莫不行同盗贼(The moon’s an arrant thief,etc.),凡百行业亦即穿窬(there is boundless theft/In lim- ited professions),举目所见,人乎物乎,一一皆盗贼也(each thing’s a thief;all that you meet are thieves);亦犹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