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流动的日夜:阿根廷诗人皮扎尼克的巴黎片段
阿莱杭德娜·皮扎尼克
死亡总在旁边。
我听它说。
我只听见我。
——皮扎尼克《静默》
1960年,24岁的阿莱杭德娜·皮扎尼克从有南美“小巴黎”之称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来到巴黎,停留了4年之久。对这位深受法国象征主义诗歌影响的诗人而言,旅居法国不仅是一场文学的朝圣(她的诗歌技艺也确实从此时开始日臻成熟),也是她的第一位心理医生奥斯特洛夫开出的“处方”——医生认为,换一片大陆,接触新的人和事,巴黎流动的盛宴多少能抚慰她骇浪起伏的精神状态。然而,有时候,对大多数人而言最基础最简单的事情,对另一些人却需要耗尽气力,正如纪德在《人间食粮》中所写:“你永远也无法了解,为了让自己对生活发生兴趣,我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巴黎的日日夜夜在皮扎尼克精神的城池里始终是死寂是静止,毁灭还是创造,依旧是永远的难题。
抵达巴黎后不久,为了摆脱对家人经济依赖带来的问题,更为了通过像正常成年人一样工作来达成某种“精神矫正”,皮扎尼克在一家阿根廷刊物驻巴黎办事处找了工作。然而,恐惧依旧黏在她的脸上,“像一张蜡制面具”。她报社同事都说她“太温和了,太安静了”,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她无法正常交流的困境。她给远在阿根廷的奥斯特洛夫医生写信,自陈无法去想具体的事情,“我不知道怎么像正常人一样说话。我的话听起来很奇怪,像是来自远方”;打电话和波伏娃约采访的时候,“我如此努力地对抗我的迟缓,我的沉重,我坐在自己说出的每个词语上面好像那是一把椅子”;当她不必出门不必说话的时候,“从周二到周五,我都没有离开我的房子。雨下得很美,但我没有意愿也没有理由出门。我看了好几本书,写了几首诗,没跟任何人说话——除了礼貌地打招呼”,她感到自己“几乎是快乐的”。秋天的巴黎,天空呈现灰白色,皮扎尼克告诉心理医生,“我爱这样的天空:它是一场休战,是连接两个世界的桥”。
皮扎尼克在两个世界之间上演的是自救与沉沦的拉锯战,一个备受折磨的灵魂,一种孩童式的天真的矛盾。从18岁就开始接受精神分析治疗的她对自己的状态始终有极为清醒的意识,然而一部分自己想要治愈,另一部分自己拒绝被治愈;身体的一部分迫切渴望无尽地下沉与抛弃,另一部分又努力顽抗想要一遍遍尝试试验正常生活的可能……西尔维娅·普拉斯的女儿对母亲的描述用在皮扎尼克身上也如此契合:“她不稳定地处在反复无常的情绪和悬崖边缘之间。全部的艺术就在于不要坠落”。为了不要坠落,她尝试过各种办法,比如留下未洗的衣服来阻止自杀(“死之后还留下未洗的衣物是不得体的事”),比如每一次从崩溃中复原都给自己准备奖品:一本书或者一幅喜欢的画的复制品……在给奥斯特洛夫医生的21封信里,皮扎尼克事无巨细地描写自己的所做所想、分析自己的精神状态:
“我感到恐惧,如果这一次我沉入自己幻想出的那些世界再不能爬上来。”
“有天晚上我剧烈地害怕自己会发疯,以至于我跪下来祈祷请求不要把我从这个我憎恶的世界中放逐,不要让我看不见我想看见的,不要把我带去我始终想去的地方。”
“关于过去的记忆在这里苏醒,一浪一浪向我席卷过来,我与之争斗,搏杀,但是它们来得越来越多,直到我摔倒,然后寂静降临。”
“今天因为我什么都没做,我觉得很焦虑,然后突然一切都来了:我写了(或者说它们自己写了)五首诗。”
“我并不是自动地对挣钱养活自己有任何需求。只是我身体里积极的一部分想要这样做,那一部分想要摆脱现在这种童年状态。可是在我做的一切背后总有另一部分自己阻止我完全投入。”
“内心深处,我还保存着对于神奇变化最原始的期待。希望一夜之间所有的镜子都破碎,曾经的我燃烧殆尽,等我醒来已经是我尸体的继承人。”
“我惟一的祈祷是不要让我丧失对某些精神价值的信仰(诗歌,绘画)。每当这些信仰短暂地离弃我,疯狂就来了,整个世界空空荡荡吱嘎作响,像一对机器人在交媾。”
是的,惟一的祈祷来自阅读、绘画和写作。当她流连于巴黎的大小美术馆和画廊,康定斯基、夏加尔、克利……她凝望一幅画时才能失去对时间空间的意识,进入幸福的出神状态,也许她也如自己诗句里写的那样想象过:“假如一幅画突然活过来,假如你凝望的那个佛罗伦萨小男孩热切地伸出一只手请你永久留在他身边,享受做一个被凝望与渴慕的物品那悚人的幸福”。
皮扎尼克原本打算给自己旅法期间所写诗集取名《幻象与静默》,最终确定的题目却是《工作与夜晚》。这两个书名看上去相去甚远,仿佛从诗意词藻变成日常语言,对诗人而言,描述的却是完全相同的体验。所有对“正常的成年人生活”的尝试,每天在报社面对打字机敲打500个信封地址的7个小时,都是幻象,都是机械的动作和不真实的。她在信里说,“我想留在这里几年,自己养活自己,像所有的成年人那样工作、写作,不去想着出版,只是写上几年,不着急,缓慢地,安静地。还有阅读、学习,总之,就是成熟地生活”。每天清晨,新一天的幻象拉开大幕:“早上8点,公交车沿着塞纳河一路开下去,河上有雾,太阳照在圣母院的彩窗上。早上去办公室的路上,我看见如此美妙的景色,哪怕下雨,哪怕秋日的天空完全是灰色,比起晴空我更爱这样的天空,我爱这样的雨,这种外在的悲伤。我在圣日尔曼德普莱下了车,融进上班路上的无名人群,他们走得像牵线木偶,死人的面容、沉默的眼睛。”本想尝试做成年人的皮扎尼克最终成为一个面无表情的旁观者,这种成熟的工作生活却让她感觉讽刺和惊讶,她不理解为什么当人们明明知晓死亡是存在的,知道所有美好和恐怖的事物都是存在的,却可以这样工作,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像是每个人来到世上并不只是停留极为短暂的时间。而夜晚是属于她的静默世界,用来“说出那个天真的词语”,她想把白天的幻象转变成美——“我需要把我的不可能、我的悲惨变成光彩照人的风景。不然我就无法继续活下去”,因为“在死之前,我还有一局没有玩。我要写美丽的诗,我要用声音填满我的静默”。
你选择伤口的位置/我们在里面诉说我们的沉默。/你把我的生命做成/这场过于纯粹的典礼。(《诗歌》)1964年皮扎尼克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她把那儿形容成“一口井”,一朵在她头顶打开的食人花,会在一秒之内将她吞没然后闭合。然而,回去以后,她忍受着头顶上窥伺的无底深渊,把瞬息的致命一秒延长到8年,出版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三本诗集:《工作与夜晚》《取出疯之石》和《音乐地狱》。最后一本诗集出版后第二年,36岁的皮扎尼克在周末的一天结束了所有的天真、冒险、幻象,她的地狱也随之终结。在她去世前不久接受的采访中,提问人说到她的一句诗“我的职业是袚魔”,诗人给出的解释是:“我写作首先是为了不发生我害怕的事情;为了让伤害我的不至发生;为了远离'恶’。有人说诗人是伟大的治疗医师。这么说来,诗歌职业意指驱邪、袚魔,还有,修复。写一首诗就是修复最本质的伤口——那道撕开的裂缝。因为我们都有伤口”。
皮扎尼克曾说,如果可以从巴黎带走一样东西,她想带走一个叫“玫瑰泉”的小村庄里一幢破败房子的正立面:“那幢房子有丁香色的彩色玻璃窗,一种魔幻般的丁香色,像最美的梦境,美得让我不禁自问,我最后会不会消失在这幢房子里。也许,等我走进去,会有一个声音迎接我——等你很久了”。那么,我愿意相信,在经历了多年的恐惧、挣扎和“无法正常生活”之后,1972年那个秋日,天空是她喜欢的灰白色,亲爱的阿莱杭德娜走进了那幢房子,感觉自己完全被接纳,如同她在巴黎写的《童年》:“风以丁香之名/宣读天真的讲演,/有人睁着眼睛/走进死亡/像爱丽丝在已见之物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