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皖峰和他的半部《中国文学史》

有次,我在书市见到一本破破烂烂的《中国文学史》,没有封底和版权页,作者储皖峰以前也没听说过,但看题写书名者是沈兼士,就买了下来。回家查了一下,才发现这书及其作者都很有来头,值得大书一笔。

人生经历

储皖峰(1896—1942),字逸庵,民国文史学家、诗词学家、著名教授。出生于安徽省潜山县槎水乡储家湾。故居在一个群山环抱、松竹覆盖着十几户农家的小山村。门对矗立云霄的“皖山尖”(天柱山),故取名皖峰。其父储玙(完轩)为前清秀才,常年以教学馆为生,曾于1920年参修《潜山县志》。储皖峰自幼随父读书,学习专心致志,聪颖超人,深得其父赏识。每当其父受耆绅聘去教家馆时,多携子伴读。皖峰曾求学于第七区高等小学堂,后考入位于安庆的安徽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他博览群书,国文功底深厚,为第一师范高材生,颇受诸位教师钟爱。前辈胡渊如先生对他尤为关注,言其必成大器。从那时起,他精读了大量书籍,并爱吟咏诗句。曾涉江登庐山,写成第一本诗集《匡庐诗草》。

1923年夏,储皖峰师范学校毕业后,赴燕都,就读于江亢虎创办的南方大学北平分校,又入北京大学为旁听生,问学于胡适之、陈援庵、马叔平、吴又陵诸教授,学业日益精进。当时因家庭清贫,无力资助其深造,他只得寄居于北平宣武门外“潜山会馆”内。会馆地处陋巷,房价低廉,出入方便,能节省开支,同乡同院又能相互照应。他在这里住了六、七年之久。著名小说家张恨水当时住该院南屋,彼此常在一起谈文学、谈写作。张恨水每到天明就坐在屋里给《申报》、《新闻报》撰写小说,晚上则到天桥听大鼓书。储皖峰则每天天不亮,就从南城走到北城沙滩的北大去听课。课余又钻到京师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古籍部),广读古今中外名著。晚上回家后,做饭、看书、整理“国故”、写稿子,深夜才能入睡。张恨水当时协助友人成舍我创办“联合通讯社”,同时兼任北平《今报》编辑,常约皖峰撰稿。储皖峰月收入十数元,除正常生活必需外,均用于购求珍籍。他生活艰窘,每日两餐咸菜稀饭,常以“煎豆腐”充饥。可他茕茕独处,处之泰然。后来,经会馆一位同乡江远峰介绍,他在课余给桐城人汪今知家教家馆。这样一来,他自然更加忙碌,好在经济状况也随之有了改善。

早在1924年秋,储皖峰便加入了北京大学国文系学生陆侃如、游国恩等创办的爱智学会国学部。他后来还参加北京大学国学研究所,与游国恩、陆侃如、冯沅君、姚名达和谢国桢等交往甚密。1926年6月6日,他们共同组织了一个新的独立国学团体——述学社,创办《国学月报》,常与同仁切磋。该刊以“运用西洋方法,整理中国学问”为准则,且以储、游、陆三人为骨干。游国恩在一篇文章中,称赞储做学问严肃、谨慎、认真。胡适曾将储皖峰一首诗的前两句写成一副对联:“树影波光归棹晚,楼高山远夕阳迟”。储皖峰则曾将胡适的话集成联句:“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少说点空话,多读点好书”和“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要怎么收获,先怎么栽”;胡适深为嘉赏,还特意将它们记录在日记中。由此可见他们两人亦师亦友,过从甚欢。1927年,汪家三个姑娘都上了小学堂,储皖峰自己也大学毕业了,于是又考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师从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四大导师,专治文史。1928年夏,储皖峰从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毕业,继续从事中国文学史研究。

1929年春,储皖峰先在中法大学任教,后受中国公学校长胡适之聘,到上海任该校大学部预科国文教授,兼本科教授。当时的中国公学学术风气较自由,对有才者不拘一格,大胆聘用。在此期间,储皖峰与同仁继续主办《国学月报》,他发表的文章多为研究中国文学史上的各个专题。1930年夏,他又相继在浙江大学、复旦大学授课。1932年“一·二八”事变,日本进攻上海后,他避乱赴杭,专任浙大讲席。

同年“双十”节,他与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陈漱琴在庐江觉林结婚,由胡适先生主持婚礼。婚后,两人合编的一本《诗经情诗今译》,由女子书店出版,收入女子文库之文艺指导丛书。胡适为该书题写了书名。顾颉刚、汪静之、陆侃如为之作序并刊译作,以示祝贺。书中还编入了刘大白、钟敬文、吴景澄、魏建功、谢寒等人寄来的作品。储皖峰在写给胡适的一封信中,刚好谈到了他与陈漱琴订婚,陈女士曾去拜访胡适并求得过墨宝,以及他们俩准备合译《诗经》中的情诗等事(如下图)。济南大学陈静老师读了本文初稿后告知,陈漱琴有《朱淑真生查子词辩诬》一文,发表于《妇女杂志》(1931)第十七卷第七号“妇女与文学专号”上。文末称:“我作这文的动机,由于三年来向储皖峰先生学诗词的结果,他屡次叫我写东西;我的朋友文秉敦女士也时常的催促我作;日前姚达人先生说《妇女杂志》要出妇女文学专号,叫我写一篇关于过去女作家的文章。只好趁习书的余闲草了这篇,答谢诸位的盛意。不对的地方,还希望诸先生及阅读者加以指正。”现补充于此,以示不忘。

因为毕业于上海美专且名字中带“琴”字,陈漱琴有一号名“琴画室主”。婚后,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储皖峰曾以“琴画室”为书斋号。据金传胜的《从一封胡适佚简说起》(《中华读书报》,2016年10月26日),夫妇俩合著的《诗经情诗今译》,是以“琴画室丛书”之一刊行的(可见他们原本计划合作出版多种书)。执鞭浙大期间,储皖峰以“推仔”、“玉山”等笔名,在《国立浙江大学校刊》上先后发表了18篇《琴画室漫录》系列文章,或论“诗歌的衍化”,或对友人的诗作进行评价。1934至1936年,储皖峰在北平辅仁大学细流社社刊《细流》上,还以本名发表了多篇《琴画室小记》。

1933年夏,储皖峰携眷北游,应聘担任北平辅仁大学副教授,主讲中国文学史和唐宋诗、陶谢诗、五代宋词、汉魏六朝诗及中国史等。除讲课外,他还编辑《辅仁学志》,并竭力襄助校政。是年腊月,患肋膜炎入法国医院治疗。肋下抽水愈量,病势危殆。尚未痊愈,便扶病讲学,体力逐渐不能支撑。此间授唐宋诗时,选录大家名作,遍加注释,曾为唐宋诗选注十余卷。他选择务求其精,注释不厌其详,欲使学生明其诂训,达其旨意,畅然无使疑义。在授文学史时,因无适当讲章,乃发愤荟萃群言,月出机杼,收集当时流行文学史一百余种,专家论著数百篇,斟酌取舍,下笔矜慎。在授陶谢诗时,搜罗陶集版本及注释之书多种,从事考订笺注,探求渊源,发表了一些独到见解。

1937年春,储皖峰同友人罗根泽、陆侃如三人发起成立中国文学史研究会。当时郑振铎、周予同、顾颉刚、范文澜、朱自清、魏建功、罗华田、陶希圣等著名教授均为其基本会员,胡适为会长。是年夏,夫人陈漱琴返皖探亲,正逢抗战。他忧愤益深,便全力以助忠贞人士,积极参加抗战。在讲著之余,奔走于救亡工作,发表了多篇支持抗战的文章,在重重高压之下,鼓励学生南行,引导学生抗日,并为重庆国民政府教育部提供抗日情报,表现出高度的爱国主义精神。同时,他在辅仁大学授课、编辑学志仍无间断,还利用一切时间,著述立说,完成了几部重要著作。

储皖峰的治学观点不受旧思想束缚,以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和新观点、新方法教书做学问。在教学上冲破传统观念,以启发、诱导、指点为主,尽量使学生拓展思维领域。他注重发现和支持学生的独到见解,反对简单的灌注式教学。他在讲授文学史时,反对训诂学,重视民间文学,并极力倡导学习历代通俗文学。他思想新潮、思维活跃。当时国文教授多穿长袍,一副老夫子形象,而储皖峰却总是西服笔挺,头发梳得极整齐,显出朝气蓬勃的精神面貌。

值得一提的是,深受儒家文化浸染的储皖峰,不仅忠贞爱国,诲人不倦,而且孝敬父母,对家人和亲友也是尽力帮助。在下面这张拍摄于1930年左右的全家福中,中坐者为储皖峰的父母,后排右起为储皖峰(老二)、储廷焕(老大)、储廷榛(老三)、储寄青(小妹),前面席地而坐的少年是外甥施宗恕。储皖峰在自己经济并不宽裕的情况下,曾倾其所有,资助幼弟储皖崧上中国公学、小妹储寄青上安徽省立师范、外甥施宗恕上辅仁大学。后来施宗恕不忘舅恩,在储皖峰去世后,又将储皖崧(上学时不幸意外早逝)的儿子储天雷带到北平求学和参加革命。储皖峰先生育有一儿一女,现皆已过世,孙子储兵在昆明一家国企工作。如今,储皖峰的后人和晚辈亲友遍布海内外,大家饮水思源,都忘不了这位引领他们家族从大山深处走向广阔世界的先人。


学术论著

储皖峰一生著作等身,著述达70余种,文章散见于《国学论丛》、《文理》、《国学季刊》、《国学月报》、《清华周刊》和《辅仁学志》等刊物上。他著书最多的时期,是在1927年入清华大学研究院专治文史以后,即30~45岁之间。主要著作有:《中国文学史》(上、中两卷)、《文二十八种病》(校)、《汉魏六朝诗选注》、《孔雀东南飞注》、《陶渊明述诗补注》、《莲社考》、《五七言诗溯源》、《建安文学年表》、《白居易、沈约年谱》、《杜牧年谱》、《水经注十录》、《唐诗概论》、《唐宋诗选注》、《水经注选萃》、《中国文学选读书目》、《王静安先生著述表》、《校改国学研读法》、《校补顾太清天游阁集》、《校刊明本楚辞听直合论》、《校刊明本陶诗析义》、《校刊洛阳伽蓝记》、《校刊文镜秘府论》、《校刊储光羲、储嗣宗诗集》、《校刊辛稼轩词》、《南北朝叙事诗注》、《木兰诗补注》、《琴画室丛书》三种等。诗集有《淞华》、《庐山集》、《宜城集》、《上海集》、《吴淞集》、《西湖集》、《皖峰诗选》等。另有碑录、冢墓录、园宅录、词字录、两汉侯国录、动植矿物录、谣谚录、故事录、怪异录、诗歌概论和关于甲骨文等方面的一些学术论文和著述稿件,因早殁而未能出版。

尤为可惜的是,他夫人后来迫于生计,只得将其图书文稿(包括他收集的一些珍贵古籍)售给旧货商度日。如今因年代湮远,资料散失,已难以收集。孔夫子旧书网在售的储皖峰作品原著不多,目前只看到一套两册民国版线装铅印本《唐宋诗选注》,分别由传信印书局和京城印书局承印,具体出版时间不详。我日前特地从广州一家孔网店,选购了一册民国16年由述学社编辑的《国学月报》第二卷第一号,留作纪念,因为储皖峰先生参与了其中的编辑和总务工作。我还查到,孔网上拍过一本储皖峰签赠马君武的《文二十八种病》,该书由遍照金刚著、储皖峰校印、胡适题签书名。

《中国文学史》(上、中)两卷是储皖峰的主要著作之一,用力颇多,但由于英年早逝,最终未能完篇。我淘的这本只写到魏晋南北朝,书末还少了十几页,缺第二十、二十一这两章:晋宋的诗派、齐梁的声律论。这书的书脊上原印有出版时间“民国三十年八月”;封底上也印有说明:“这书仍未印完,只好暂订一册,一俟印齐,再另行装订”。只是我买到的这本书脊破损,封底缺失,已无法看到。另外,从第二章开始,书中每章开头都不是另起一页,而是在同一页上,紧接着上一章印出。这种排版不太像正式出版物,也许是临时印出来给学生当教材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抗战时期物资紧张,需要节约纸张。这书1941年8月出版;1942年2月,作者就因“心力交瘁,积成重疾”而英年早逝。书未成,人已逝,殊为可惜!(据皖峰家族后人储劲松老师告知,浙大图书馆藏有一本储皖峰手摘的《中国文学史资料》,不仅为后人研究文学史提供了宝贵的线索,还能从中看出一些储先生续写文学史的思路,或可稍补遗憾。)

储皖峰在《中国文学史》一书中,对文学史的定义、中国文学的起源、诗三百篇(即《诗经》)、战国诸子的文体、秦始皇“焚书坑儒”、李斯的刻石与上书、古代小说的雏形、五七言诗的渊源、王充的文学主张、史记与汉书、孔雀东南飞故事诗的特色等问题,都进行了深刻的研究,提出了一些独到的见解。现在看来,书中大多数的观点仍然没有过时,都经受住了历史的考验。

他在《中国文学史》的绪论中,综合古今中外名家之说,归纳为“文学的要素:一情绪,二想象,三思想,四形式”。“作品中如果不是这四种条件,就不配称作文学”。他认为研究中国文学史要记住三个问题:“①探因,以前有什么作品;②求果,这种作品为什么产生;③达变,以后影响怎样。”同时还明确指出:“不要忘记时代,不管它后来已经失掉或减低,还应估量它在当时的价值。”他认为:“文学史者,乃记述历代文学之变迁,与文学者赓续努力之情状,求得其因果关系,以为后来治文学者研究之资镜者也。”

储皖峰还对秦始皇“焚书坑儒”予以正名。他指出:秦始皇统一天下的主谋者是李斯。李斯认为建万世之功,兴国家大业,并非“愚儒”所能措办。所以,后人提及“焚书坑儒”,皆是错误地推给秦始皇及李斯。其实并非如此。①焚书本是战国以来的一种趋势,尤其是法家总觉得“儒以文乱法”。②秦民族和李斯个人并不反对诗书,李斯曾谏二世“放弃诗书,极意声色,祖伊所以惧也。”所以,储皖峰认为,当时所坑者乃妖言惑众之徒,所焚者乃民间私藏之书,而官家的藏书自然保存着,“博士所藏亦未焚,否则,汉朝萧何入关,又哪里收得许多律令图书呢?”他还认为在学术思想上看,这固然是个绝大的厄运,但在文化统一上看,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储皖峰对《孔雀东南飞》长篇故事诗进行分析后认为:在建安以后不久,民间就有简单的流传,中间经过多人的修改、增补,至南朝宋时开始形成了这首长诗。最后纳入徐陵的《玉台新咏》里。他对这首诗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他认为该诗是一个伟大的悲剧题材,角色对话配置匀称;描写手段异常经济;叙述情节善于观察;措词质朴自然贴切。

储皖峰在《史记和汉书》一文中指出,史学在中国文学中地位是最高的。“历史著作只要有生命,在文学上占最高的地位,因为许多伟大的著作每每寄体在史书里。”他指出:“中国的历史著作是司马迁的《史记》,为史界的开山祖,其文学是绝大创作。”“善将杂乱的材料加以剪裁,成为绝妙的文章,能够化腐朽为神奇,这就是《史记》的生命力。”

总结

储皖峰短暂而耀眼的一生,可以说是治学的一生,勤奋的一生,爱国的一生。他是中国文学史研究的奠基人之一,是清华国学派的重要成员,为国学研究与传承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为国家培养了包括吴晗、启功、郭预衡和叶嘉莹在内的一大批国学名家,在中国文学研究史和教育史上理应占有一席之地。可惜天不假年,他没能充分发挥才情,壮志未酬。更为可惜的是,在他去世后,家道中落,民族灾难接踵而至,社会也屡经巨变,导致他和凝聚了他毕生心血的研究成果,由曾经的辉煌走向了几乎湮没无闻。如今,在储氏后人的努力下,储皖峰故居已入选潜山市第一批历史建筑名录,成了第八批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但截至写稿时,我以“储皖峰”为主题词,在知网只查到一篇期刊论文《中国文学史研究的“合作运动”——“中国文学史研究会”的发起与终止》(《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8月),和一篇硕士论文《述学社研究》(曲阜师范大学,2014年)。虽然漏检在所难免,但也反映出了整体的状况。我希望拙文能抛砖引玉,吸引更多研究人员对储皖峰其人其作品进行深入研究,产生一批高水平的研究成果,并推动其著作的再版重印,以告慰这位已被学界忽视太久的国学大家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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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杂志看上我写储皖峰的这篇文章,因篇幅可以放宽到7000字左右,我对有关内容进行了大幅增补修改。在搜索资料的过程中,我在网上看到,江苏省委党校教授黄辉明好像是储皖峰的侄外孙。而且黄教授对这位先人感情深厚,多年来一直在致力于收集他的图书资料和推介其人其书。通过南京大学一位老师,我联系上了黄教授。本文就是在黄教授和皖峰家族另一后人储劲松老师的帮助下完成的,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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