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实验室吗?
你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实验室吗?
作者:李广生
在应该读书的年龄正经书读得并不多,闲书和杂书倒是读了不少。阴差阳错混入教师队伍,立即觉察到自己知识储备的不足。毕竟没有接受过师范教育,一切都要从头学起。读书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学习途径。大概从那时开始,一些经典的教育理论著作进入我的阅读视野。夸美纽斯的《大教学论》我认真读了几遍,读得心潮澎湃,到处跟人宣扬,要把教育视为信仰。最喜欢的还是苏霍姆林斯基的书,平淡中见深邃,至少不存在阅读障碍。
后来,兼职做一家教育网站的编辑,对一本翻译自美国的教育心理学教材进行梳理。主要工作是提炼书中的核心观点,建立知识脉络和理论体系,用最简洁、可视化的方式让学员对教育心理学的发展一目了然。
这份工作做得很辛苦,基本都是在夜间完成。读原文、查资料、列提纲、做表格,忙得不亦乐乎。但对我而言获益颇多。一是让我这个门外汉一下子意识到教育学的背后有心理学的支撑,没有心理学教育学不可能成为科学。二是让我有了炫耀的资本,虚荣心得到满足。因为在很短的时间,我知道了一大堆主义,什么机能主义、联结主义、行为主义、认知主义、人本主义、建构主义等,还记住了一大堆名字,什么桑代克、布鲁纳、班杜拉、维果斯基、斯金纳、罗杰斯、华生、加涅、皮亚杰等。
那一年,在北京教育学院宣武分院参加校长高研班学习,专家讲多元智能理论,问我们谁知道霍华德.加德纳。看到没人回应,我举起手来,假装很懂得样子娓娓道来,得到专家的表扬。后来才意识到,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不说罢了。好显摆的毛病至今还有。亲身经历告诉我,课堂上不能轻易表扬学生。你夸他博学,他便以为自己真的博学。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因此而放弃进一步学习。但是,我忽视了德国心理学家艾宾浩斯发现的遗忘曲线。那些主义和人名因为平时很少用到,渐渐地淹没在记忆中,只留下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
中小学开学时间出炉,这让我兴奋不已。为了更好地开展教研工作,我决定养精蓄锐,回老家的庄园修养几日。闲来无事,翻箱倒柜,发现一本书,约翰.华生的《行为心理学》。书页已经泛黄,还有很多当年阅读留下的折痕。回忆被勾起。
这本书改变了我对教育的认知。初登讲台的我坚信教育是艺术,教师则是塑造灵魂的伟大的艺术家,在课堂上谈笑风生如同在舞台上挥洒自如一样。但是,这本书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象。也许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看不见、摸不着的意识,人的心理世界的全部秘密蕴含于可观察、可测量的行为之中。学习不过就是“刺激—反应”(S-R)的联结。就像狗听见喂食的铃声会流哈喇子一样,任何习惯的养成、思维的培养、情绪的建立都是条件反射的结果。提高学习成绩,唯一的办法是强化正确的联结,去除错误的联结。教学不是艺术,是严谨的科学。课堂不是教师表演的舞台,是精心设计形成条件反射的实验室。
本书的作者约翰.华生是行为主义的开山鼻祖,他把心理学带入自然科学的轨道,用客观的、实证的方法研究心理学,心理学因此成为科学。在此之前,心理学还属于哲学和神学的范畴。华生石破天惊的宣称:放弃灵魂,心理学就是科学!主张心理学研究要将注意力从对飘忽不定的意识的捕捉分析上转到对客观行为的观摩上;将人类的一切行为活动,都用“刺激—反应”公式解释。这些大胆的、颠覆性的观点很快得到人们的青睐,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人们更喜欢那些实打实的东西,渴望了解神秘的心理世界,并对它加以预测和控制。行为主义做到了这一点,所以它迅速占据统治地位,长达半个世纪之久。
它征服我的原因也在于此。我急切的想胜任教学工作,找到一种切实可行的办法,从而避免云山雾罩的教无定法带来的困惑。教学不是虚无缥缈的艺术,是实实在在的科学,那时我这样想。掌握了科学的方法,教学就像训练小猫小狗一样,想让它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让他们学什么就学什么。巴甫洛夫的狗告诉我们学习是“条件反射”、桑代克的猫告诉我们学习是不断“试误”、斯金纳的小老鼠告诉我们学习是“操作性条件反射”。人的学习大致也是如此。我仿佛看到了曙光。和一位老教师探讨这些想法,他淡淡的回答我:没那么简单。确实如此。我渐渐发现,在真实的课堂上,教学远不是“刺激—反应”这么简单。
华生有一个著名论断,即所谓的“一打婴儿”论:给我一打健全的婴儿,我可以保证,在其中随机挑选出一个,就可以将他训练成为我所选定的任何类型的人物——医生、律师、艺术家、巨商,或者乞丐,不用考虑他的天赋、倾向、能力,祖先的职业与种族。这就是著名的“环境决定论”。他否定天赋、遗传等人们认为非常重要的因素,把人的成长完全归因于环境。这就意味着改变环境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也意味着否定了个人的主观能动性,没有人可以成为自己的主人。
我曾和许多教师交流过这一观点,很多人表示认同。但是,当我提出这个问题时,他们就犹豫了,然后断然拒绝。我的问题是:如果你认同华生的观点,你愿意把自己的孩子交给华生吗?
“我的孩子是人啊,怎么能交给他作实验,任由他进行塑造?”这是大多数人的拒绝理由。
华生确实做过一个饱受争议的实验。他和助手在霍普金斯大学用一个九个月大的婴儿做了一个恐惧研究的实验。婴儿的名字叫艾伯特。他的助手后来成为迫使华生离开学术界的桃色事件的主角。
实验第一步,华生让小艾伯特接触一些从未见过的事物,如燃烧的火焰、活蹦乱跳的猴子、温顺的狗狗、毛茸茸的兔子和一只小白鼠。小艾伯特对于这些新鲜事物并没有感到害怕,特别是对于小白鼠,他甚至都喜欢到用手去摸它。
实验第二步,华生把小艾伯特和小白鼠放在一起,在他碰到小老鼠的瞬间,用铁锤敲击旁边悬挂的铁棒,发出刺耳的声响。小艾伯特受到惊吓嚎啕大哭。同样的试验过程持续很多遍,也就是小艾伯特每一次在碰到小老鼠的瞬间,就会被刺耳的声响所惊吓到,然后便开始哭泣。
实验第三步,华生仍然将小艾伯特和小白鼠放在一起,即便没有刺耳的声响了,小艾伯特却对小白鼠表现出恐惧,一靠近小白鼠就会嚎啕大哭。这与第一步小艾伯特喜欢小白鼠的情形产生强烈的反差。
华生进一步的研究还发现小艾伯特不仅对老鼠害怕,他接触到小白鼠相似材质的事物时,比如说同样是毛绒玩具、狗、兔子,毛皮外套,甚至是带有毛发的面具的时候,小艾伯特都表现出强烈的排斥和恐惧。
这一实验引发了伦理争议,因为它扭曲了婴儿的心理,被认为违反学术道德。自小艾伯特实验之后,美国心理协会制定了实验的伦理标准,禁止任何人进行违反伦理的实验。
“你不愿意把自己的孩子交给华生作实验,这可以理解。但是,在真实的课堂上,你是否有意或无意把别人家的孩子当成了实验品,你也像华生一样野心勃勃?”
每当我提出这个问题时,大家都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