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你的不良嗜好

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无疵不可与交，何以然？无深情，无真气。其友人祁止祥“有书画癖，有蹴鞠癖，有鼓钹癖，有鬼戏癖，有梨园癖”，其本人《自为墓志铭》云：“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修礼明教，秉正抑邪，正人君子看来，此癖皆陋习，皆不良嗜好。倒也是，四体不勤，不事生产，常从人寄食，人难免厌之。

念头一动，便有倾向，个人的笼统意识，是一种纯粹的意图兴趣。“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什么实际问题也解决不了。不良未必有害，只合玩物丧志，一切外物，要么锦上添花，要么画蛇添足。有嗜好是有底气的自给自足，而非好吃懒做，得过且过，被轻蔑时，能够平静一笑。若没有这些嗜好的缓冲，或会所求过多，所思过甚，进取心过强。况且有人乐见其成，这些嗜好可分散因对时局关注所带来的失望，更多时候则是种襟裾坦然的姿态。年少美才，学富志洁，他们是那个年代的知识阶层，起初也想走仕途，官职不入流品，也不想看人的脸色，结果自是铩羽而归，惹得一身骚，只好挥此慧剑，以求解脱。一念放下，万般自由，从无目的认识世界，转而有目的思考人生，这是一个翻心的过程。王小波说“凡是能在这个无休无止的烦恼、仇恨、互相监视的尘世之上感到片刻欢欣的人，都可以算是个诗人”，他们本就是行为传播的诗人。即便奇技淫巧，也能倾注全心，不良嗜好既可消磨，也可雅志，乐趣亦苦趣，只是嬉笑太盛，无人在意你的认真。现实的表层下面，还有更深的现实，有谁理解这些名士不良之嗜背后的幻灭，有谁看出其中的吁求满满，张力十足。

所有不良嗜好，都是人原本的喜欢，与内心有着和谐往还，然靡不有初，鲜可有终。成长过程中，各种教育加持，教条化的意识形态灌输，久而久之，你会变成另外一个人，通用版的人生，就此定型。观念改，情感也改，习惯改、认同也改，主体精神结构与精神状态遂改。然观念替代不了洞见，正如幻想替代不了感受，激情替代不良沉思。半是市井半风雅，既怕差异，又怕个性泯灭；半是烟火半清欢，既惧寂寞，又惧自由失却。你要晓得，群体的习惯，即世俗的力量，故需留三分贪财好色，免得与周遭格格不入，留七分煞有介事，免得被人指指点点，尚要学三分痴呆，用以保命，存七分聪明，且为营生。囿于一时一地的断章取义，每个人都被互相抵触的声音支配过，被互相矛盾的冲动犹豫过。

虽曰人格选择、文化选择皆不同，往往习惯于以自己的主观视角，看待客观世界，双方对各自的生活都不感兴趣。日子安稳，衣食无忧，且有闲暇，未必谁都能翩然优雅，谁都能确立嗜好，谁都能享受空虚的满足感。站在局外角度看问题，真就没有资格评价他人人生，有不良之嗜的不良之人，皆有些偏执的普通人。

天上飞的未必都是鸟，还有蝙蝠，还有风筝，见过世面，就是不再大惊小怪。岁月本长，忙者自促，天地本宽，卑者自隘，风月本闲，劳者自冗。这些陋习或正是你热爱生活的原因，珍惜你的不良嗜好，本质上就是热爱生活，所有乐于挥霍的美好，都不算浪费。无趣漫长的日子里，若无这些不良嗜好，怎会达观得起来。

只通文艺，缺少器识，这些无用之人，恰是影响后世思想与灵魂的主。坐中佳士，聚之见道，他们在历史的细纹中，若无其事地留下了划痕。心中丘壑，草木疏狂，叶落尽，方见枝骨，不良嗜好不是底色，乃浮光，不是溢彩，乃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