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儿小筑《赏春香还是旧罗裙》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弹指间,从夫子发出感慨的那个秋日午后,到我伫倚窗前的这个冬日下午,已过了两千五百年的光阴。两千五百年,时光穿透无数的晨曦和晚霞,穿透无限的坚固和强硬,穿透无尽的诺言和表白,穿透无涯的荣辱和兴衰,穿透无边的繁华与落寞,安静而又迅疾,不动声色而又凌厉无比。
夫子是站在岸边感慨消逝的一切的,而我此时,分明感觉自己就站在水中。时光的河流从我身上穿过,轻轻地又取走了属于我的一年的光阴。我生命新增加的年轮上,镌刻了新的悲欢,增添了新的沧桑。
窗外,院子中高高的丁香树上残留的枯叶在寒气中瑟瑟地飘摇,孤零零地,难以自主的样子,却始终没有掉落下来。北方冬天的白昼本来就显得敷衍,又是薄阴的天气,下午很像黄昏。太阳刚从深深浅浅的云层中露了一下头,又慌里慌张地跌入更深的接山的云层,这一次的陷落怕是它今天行程的终点了,而明天,当它重新出现在东方的天宇,已是新的一年。这时候感觉到,“岁暮阴阳催短景”,说的再恰切不过——莫非,漂泊西南的老杜也是在一个冬日的下午写了这首《阁夜》?也许,他从那个下午一直站到深夜,定格成一个忧伤的剪影。早已不是他生活的兵荒马乱国运日下的时代,但他对年光易逝、功业无成的感慨,依然重重地叩响我心的门环。
此时,何处的朱楼,响起了辞岁的弦管?谁家的鸾镜,正新惊骤生的华发?急管繁弦中,光艳的伶人挥舞着长长的水袖,唱的是《满床笏》,还是《南柯记》?精美的菱花前,漾起的是薄薄的泪光,还是闲闲的微笑?
我想起《牡丹亭》中的一句:赏春香还是旧罗裙。
据说,茧翁写到此处,情难自堪,黯然掷笔,哭倒在柴屋之中。
他在痛悼什么?痛悼“翠生生出落得裙衫茜”的杜丽娘的香消玉殒?痛悼深入骨髓的感情的难以托付?痛悼人亡物在的现实的不可逆转?痛悼强大命运面前生命的渺小脆弱?
也可以说,他是在伤惋一去不返的韶光,姹紫嫣红开遍的春光,梅树下款款走来的玉人,香闺中旖旎万种的情思,都随抛人的流光远去。
随着今年最后一页的日历悄然翻过,我一年的韶光也渐行渐远。只是,我写不出荡气回肠的曲词,甚至,也无法倾情一恸。站在窗前,我只是感到丝丝的清寒游走全身,可是因为外面的严寒透过了小窗?
感到了凉意,我想去加一件衣服。虽然是寒冬,房间里是很暖的,我穿的是一套真丝的家居服,是民国初期女子常穿的衣裙样式,主体是豆青的色泽,宽宽大大短袖边上和衣裙下摆,印着疏疏密密的深绿色的水草,是去年时朋友从杭州给我带回来的,现在穿在身上,依然合体。
罗裙宛如旧时,“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是心情不似旧家时”。
今年的心情与去年的心情有什么不同,我说不好。我似乎刚刚写完一篇岁暮感伤岁华的文字,定睛看处,却已是去年的情怀。去年和今年,无非似曾相识的生活,似曾相识的光阴,似曾相识的场景,似曾相识中,可有雨丝风片般的惆怅,可有落花飞絮般的忧伤?况且,又怎么会没有不同呢?刻骨铭心的感受悄然变成了往事,当初饱满的希望也只结出了瘦小的果子。虽然,我只是芸芸众生中最平凡的一个,始终以叶公好龙的姿态渴望着又拒绝着惊心动魄的经历,《牡丹亭》中物是人非的苍凉,易安居士家国巨变的痛苦,离我很远。
岁云暮矣,我不想回首,又无从瞻望。
生活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一切都在飞速地变化,我们能抓住什么?我想起了我认识的一位中年女士,时光中,她正不可抗拒地老去,按说,老就老呗,可是她不甘心,总要吃力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一些什么,然后再紧紧地握住,可是,红颜却轻轻巧巧地从她的指缝中溜走,悄无声息。每隔一段时间看到她,都会发现她又换了一套价格不菲的名牌化妆品,都会听到她滔滔不绝地大谈对新保健品的体验。她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实验室,乐此不疲地接受近乎残酷的瘦身方式。有时,我看着她,仿佛看着飘在水上的暮春的残红,未及看得清楚,一切已经去远,不可挽回。
我不想吃力地强求,也无力徒劳地挣扎,可是,我仍然希望留住变化中不变的东西,那是我生命存在的证据。岁月匆匆地流过,我希望我的记忆中有温暖的阳光,心底有温和的善意,眼中有平和的宽容,嘴角有真诚的微笑。这可是一种奢望?
时光具有极大的耐心,每天都从我的身上取走一点什么,同时又馈赠我一点什么。取走了我的鲜润,也剥蚀了我的青涩;馈赠给我沧桑,也锤炼了我的成熟。
我珍重地收起昔日的罗裙,虽然汩汩的流年把它洗得略显暗淡,这种暗淡却也别具一番美丽,有些像秋日静好的暖阳,熨帖中带些怅惘。罗裙上绣了三两枝桃花,不知什么时候,花瓣已由当初的鲜红变成橙红——已经定格到绢绡上,也能完成季节的暗换吗?而枝头的黄莺儿,昂着小小的脑袋,保持着尽情鸣啭的姿势,只是,它的叫声已经湮灭在经纬交织的过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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