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无关
与陌生的朋友会面,自我介绍时,我总说自己是个教书的。有人说我谦虚,搞得我不得不一再声明:我就是个教书的。还有人鞭策(也许是调侃)我,说:您是光荣的人民教师,光教书可不行。我一律笑答:还是先把书教好吧。
做教师已经25年了,这25年间,中国基础教育改革风起云涌、波澜壮阔。何其幸也,我亲历其间,既是改革者,也是被改革者。不幸的是,改革忽东忽西、忽左忽右,让人迷迷糊糊、不知所措。初为人师那会儿,领导也好,同事也好,对教书都是相当重视,指示我一定要把书教好。我一头扎进书山学海之中,孜孜不倦、废寝忘食,当时确实感觉有点死、有点僵,因为年轻,也曾大放厥词,经人指点,才有所收敛。没过多久,仿佛是一夜之间,教书成了罪过,照本宣科被认为是最大的陋习,遭到口诛笔伐,仿佛中国教育之所以落后,教书乃始作俑者。教书匠成为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贬义词,让人唯恐避之不及。
教书匠受到批判的同时,另一个极富诱惑力的名称——教育家,被认为是教师应该的追求。最初的时候,我为之欢欣鼓舞,纵情高歌,甚至认为教育的春天来了。然而不久之后,我发现事情远不像我想得那么纯粹。教育家仿佛从天而降,南派、北派,京派、海派,本土的、外来的,形形色色的教育家,活跃在各种各样的会场,宣讲这各式各样的理念,教育创新出现前所未有的繁荣。然而教育最前沿的阵地——课堂,并没有因为教育家的涌现而发生根本性的改变。教育家们口口声声说关注课堂,但是他们很少光顾课堂,都在忙着讲学,或奔波在去讲学的路上。当初的激情渐渐冷却,我对教育家开始敬而远之。教育家的盛行让一线教师失去角色的认同感和身份的归属感:既不能说自己是教书匠,又不敢说自己是教育家,“我是谁?”很多一线教师有这种迷茫。
不久之前,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培育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一石激起千层浪,教育界又掀起争当教书匠的热潮。最近一段时间,连续看了几篇重磅文章,均是大腕的大手笔,无一例外的为教书匠大唱赞歌,无一例外的对教育家进行冷嘲热讽。一下子,我醉了。昨天还是过街老鼠一样的教书匠,今天就变成了香饽饽;昨天还是光彩熠熠的教育家,今天就成了欺世盗名的大骗子。——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说实话,我不敢轻易表态了,因为我无法预料下面将要到来的是什么。会不会有一天,教育家再次被捧上天,而教书匠再次被踩在脚下?谁能保证不会呢!
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像个幽灵一般一直徘徊在教育的天空,导致教育人搞教育就像政治家搞政治一样,非要捧一个、摔一个,非要支持一个、反对一个,非要让一个上天、让一个入地,非要你死我活。在这种思维模式导引下,中国教育最擅长制造矛盾、发动群众斗群众。提倡素质教育,非要提出一个应试教育加以批判,结果导致素质教育的很多理论无法自圆其说;推进现代教育,非要提出一个传统教育加以批判,结果导致很多优秀的东西无法传承;提出以学生为主体,立即有人反对,以学生为主体,教师干什么?稍微冷静下来想一想,就会发现,这些对立都是我们意想出来的,本身并不存在。应试教育和素质教育对立吗——难道应试教育不需要素质,难道素质教育没有考试?现代教育和传统教育对立吗——难道现代教育是从天而降,难道传统教育一无是处?学生和教师对立吗——难道让学生走向前台就一定让教师隐在幕后,难道以学生为主就一定以教师为辅?
教育家也好,教书匠也好,并不是矛盾对立、水火不容的。教育家的思想和情怀,教书匠的技艺和精神,都是教育所必需的,都有其各自不可替代价值和作用。做教育,没有教育家不行,没有教书匠也不行,都是教育家不行,都是教书匠还不行。昨天,我们把教书匠骂倒了,不利于教育的发展。今天,我再把教育家骂倒,更不利于教育的发展。今天,我们提出“重拾教书匠精神”,明天会不会又提出重拾教育家精神?这样翻来复去折腾下去,何时是个头!
让教育家和教书匠和谐相处,教育才能和谐发展。和谐,在我看来是教育最重要的价值追求。特色发展也好、全面发展也好,综合素质也好、核心素养也好,课程改革也好,教学改革也好,最终都要落实为和谐——身心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社会的和谐。一旦背离了和谐,教育必然步入歧途,甚至会造成意想不到的恶果。什么是好的教育,就是让每个孩子成为最好的自己。什么是好的教育体制,那就是让追梦教育家的人,大胆的追逐梦想,让钟情教书匠的人,踏踏实实做个教书匠。教育家与教书匠各司其职、和谐相处,教育就不会偏激,就不会左右摇摆,就不会风一阵雨一阵,孩子们就能在一个稳定的、安静的环境里,自由的、自然的、自觉地、自信的成长。这样的教育,岂不更加美好?
即将结束本文之前,我想再次重申“生命课堂”的基本理念:做自己的教育,做真实的教育。教育家也好,教书匠也罢,都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