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迟到:故乡的山
故乡的山
山东·老迟到
在胶东半岛东南部,有座小城,因地处黄海之阳,得名海阳,又因那场波澜壮阔的抗日战争,享誉“地雷战的故乡”,闻名遐迩。从小城往北走,进入低山丘陵地带,我家坐落在小山坡的半腰上,向南正望昌水河,河水自东向西流,蜿蜒入大海。河南岸紧靠马山,溯流而上,河东不远处有座林寺山。住在山脚下,出门见山;邻水而居,常去河边走,低头水,抬头山,远山近峦,山影相叠,山水相依,山的伟岸,水的灵动,镌刻进成长的岁月里。
无忧无虑的少年,从来不识愁滋味,玩起来花样百出。记不清在何时,三五成群的小伙伴,相约马山。这是一座不高的小山,双峰连体,凹凸有致,峰体匀称,相对稍圆,望上去显得温和安详。盖因半山腰处,有成片碎石,寸草不生,打远处看,状如奔马,非常逼真,人们形象地称作马山。
说走就走,小伙伴们不用半晌工夫,已经爬到山顶。那时完全想不起路上的气喘吁吁,也不顾满头大汗,站在山上放声吆喝,山谷里回响一片。依然记得当时的风景,昌水河像条玉带潆绕着,远处村庄层次有致,房子小得像玩具,整整齐齐摆在眼前,还有绿色的田野,袅袅的炊烟,一股人间烟火味扑面而来。站在高处放眼望,原来周围如此的小,如此的美。同伴们都兴奋极了,仿佛人人成了无所不能的孙悟空,异口同声去爬林寺山。
相比起来,林寺山层峦耸翠,巍然屹立,显得颇有气势,其实海拔只有534米,名列海阳第四大高山。远远看去,既有壁立千仞,又见危峰兀立,都像附了魔法一般,吸引着少年们的心。
初尝爬山之乐,少年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游刃有余,会像登上马山一样易如反掌,殊不知,荆棘密布,道阻且长,未及半山腰,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就瘪了,个个垂头丧气,原路返回。如此经历,反复有几次,只记得一次比一次远,一次比一次更接近山顶,但每次都没成功。特别有一次,备好干粮,当作午餐,终了还是无功而返。现在,每次从山下路过,我会不由自主地看一眼林寺山,似乎还能看到少年驻足叹息的地方,看到他们童真的脸上无精打采的神情。
我仍然能想起来,当年曾向奶奶讨过答案。她笑容可掬,乐得合不拢嘴:“大孙子哪,你看奶奶的脚,哪能迈得动?问你爷爷去,老东西年轻时像只兔子,窜得可快了!”
奶奶转眼看着爷爷,我看着奶奶,还有那缠过的小脚,再扭头看爷爷,他默不作声,像在思考什么。
奶奶打开了话匣子:“爷爷年轻时哪,日本鬼子来扫荡,他跟着队伍就走了,连个影儿都看不到。老爷爷老奶奶那个急哪!再后来,又跟老蒋打,在万第和赵保原的部队干上了,那一仗听说死了不少人,你爷爷受了伤,被抬着一路向东去,到了昆嵛山。伤还没好利落,人回来了,但心却在山里,老奶奶把他锁在家里,这才没得跑。让孙子摸摸那老腰,弹片还在哪。”
爷爷没接奶奶的话茬:“别听奶奶胡说八道!那时候,没办法,是被逼的。现在不一样了,咱们过上好日子,爬爬山,是个乐趣。孩子,你现在还小,身体吃不消,山高坡陡,有危险,但不要着急,等长大了,会见到好多高山,要是有兴趣,还会爬很多高山。到那时,你会发现咱们这儿的林寺山,其实只是个小山头。山高峰长,有气魄,也有魅力,一山更比一山高!”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把爷爷的话记在心里。后来上了中学,感觉长大了,寻来同学,一鼓作气,顺利登上林寺山,成为至今唯一的一次,那些独特地貌形成的天然奇观,仍历历在目。山顶石上有一泓泉水,被称作“天井”;有方正的巨石,活像人间“戏台”;有神似老虎嘴巴的天然石,赢得“老虎嘴儿”的美誉;还有老虎山、老虎洞、真人洞、风动石……最难忘的是鹁鸽堂,在一条高约50米,几乎呈垂直状态的天然石缝间,筑巢窝居着成百上千只鹁鸽。没等走近,只见那些身呈灰黑色、胸颈略显暗红色的鹁鸽,扑楞楞地展开双翅,飞向天空,咕咕的叫声响彻云霄。
当我把所见所闻告诉奶奶时,她眼神里流露出的万分惊喜,像是瞬间装下了整个世界。而这时,爷爷却有点不屑一顾,淡淡地扔下一句话:“登高才能望远,外面的天地大着哪!”
其实,爷爷几乎从没离过家乡。他有个弟弟,也在十几岁就参加了八路军,后来跟随部队辗转南下,直到全国解放后才有了音信。奶奶说,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老奶奶思儿心切,成天以泪洗面,哭瞎了眼睛。或许因为这些,两次负伤的爷爷选择留在家乡,在胶东半岛一带活动,把这里的山山水水都装在心里。
上了林寺山,只见林不见寺,心中的疑惑让爷爷给解开了。据传,全真道“嵛山派”创始人王玉阳、“七真”之一的丘处机,曾先后来到林寺山,在山洞中修炼,留下了真人洞的传说。到明朝万历年间,当地绅士筹资建庙,历时8年修建了真人宫、寺庙等建筑,一度青烟缭绕,香火鼎盛。然而,随着日军侵华战争的全面爆发,林寺山没有躲过炮火硝烟,历经岁月沧桑的古建筑,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毁于抗日战火,化作断瓦残砖,成为一片废墟。
可恶的战争!爷爷无奈地叹息着。毁而无以复原,着实让人心痛。现在回想起来,我似乎明白了爷爷的心境,还有大山赋予他的胸怀。
斗转星移,沧海变桑田。当初的顽童,人到中年,曾慕“五岳”而登之;在新疆遇见天山,去过阿尔泰山;到西藏远望念青唐古拉山,走进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近距离欣赏南迦巴瓦峰,面对那座享誉“西藏众山之父”的“羞女峰”,我驻足良久,观其形,见其神,“雷电如火燃烧”,“直刺天空的长矛”。
想象着这些藏语的诠释,蓦然又念家乡的山,虽不太高,但很巍峨,一如众山般,姿态沉稳,胸怀宽广。那时,我想起了爷爷,还有老人家的话,想起了从山下走出去的著名作家峻青先生,久居他乡,常以“林寺山人”自称……
谁的心里都装着一座故乡的山,巍然屹立。于我而言,更是如此,历久弥坚。因为故乡的山,给予我的,不仅有攀登的力量,还有前进的方向。
责编:丁松 排版:何苗
老迟到,山东省散文协会会员;爱生活爱旅行,走过千山万水,珍惜行履年华,闲暇码文字,回味照初心。作品散见于《中国纪检监察》《烟台日报》《皖西日报》等报刊和微刊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