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超麟:巴尔扎克的《人曲》
读了今年第六期《读书》中董乐山文内《一名之立,旬日踌躇》一节,颇有感触。汉语翻译外文名词,确实遇着很多困难;自从音译减少、意译增多之后,困难更大。现在不兴译“伯理玺天德”只能译“总统”;不兴译“德谟克拉西”只能译“民权”,“民治”,最后定为“民主”。最后的,也不见得是最好的。说“一名之立,旬日踌躇”的人严复,确实耗费了不少心血,给我们立了许多很好的译名,可是大部分并不通行,通行的却是沿袭日本的译名。当时译书的人是日本回来的留学生多,能自立译名或采用严译的人则很少。例如,严复译“计学”,但流行的译名是“经济学”;严复译“天演”,他的译本《天演论》也在中国思想界发生了很大影响,可是以后流行的还是“进化”;严复译“名学”,中国流行了一阵“论理学”,章士钊则改为“逻辑”,成为今天确定的译名,等等。
并非一切译名,约定俗成后,都不能改变,我们有先例。“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已经正式改为“各尽所能,按需分配”;“法权”也已改为“法”。改得是否合理是另一问题,但我们已经照改了。
我说这些话,只为的要求改正一个错误而又约定俗成的译名,这就是巴尔扎克给他的小说所取的一个总名。中国一向把这个总名译为“人间喜剧”。不久之前,报纸上有广告,说一个出版社准备出版《巴尔扎克全集》,征求预订,其中提到巴尔扎克小说的总名,仍旧译为“人间喜剧”。
巴尔扎克为什么会把他的小说称为“喜剧”呢?他的小说中固然有一些逗人发笑的情节,但总的说来却不能称为“喜剧”,完全不符合于通行的“喜剧”概念。
巴尔扎克又为什么在“喜剧”之上添加“人间”二字呢?难道有什么非人间的“喜剧”?他为什么要特别强调“人间”的意义?
原来巴尔扎克取这个总名,含有对比但丁那部家喻户晓的名著之意。但丁的名著法文总名为La comédieDivine(神的Coméie),共分《地狱》,《炼狱》,《天堂》三个部分,说的是世外的即非人间的故事;巴尔扎克的小说,则说的完全是人间的故事,他是资产阶级革命成功以后的人,不必假托鬼神来写人间色相了,所以就称自己的小说为La ComédieHumaine(人的Comédie)。
我不识日文,不知道“人间喜剧”是否是从日本搬来的译名;至少可以说,翻译的人是翻字典直译的,没有考虑作者用此总名的深意,没有注意到coméie一词意义的演变。
在巴尔扎克时代,Comédie已经只有“喜剧”的意义;但在但丁时代,此词并不表示“喜剧”。德文《小布洛克豪斯辞典》说:意大利诗歌,凡咏始凶终吉故事的,都称为Commedia,以后此词才专指“喜剧”。但丁用的是此词的古义。他的三部长诗以地狱始,以天堂终,正合于这个古义。到了巴尔扎克时代,这个古义已经失去了,但巴尔扎克要拿他的著作来对比但丁的著作,要使读者从他的著作联想到但丁的著作,那只能使用此词的古义。
但丁的三部长诗,中国已经有很好的译名,叫做《神曲》,那么巴尔扎克的九十六篇小说,我们也应译其总名为《人曲》。
一九八四,七,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