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欣赏•《诗歌的友谊》（散 文）作者 黄明山

诗歌的友谊

作者 黄明山

1975年和1976年，我在总口中学念高中。那时，傅占魁是总口中学的老师。虽然傅占魁没有教我们班的主课，也没教过副课，但是因为诗歌，他成了我的良师益友。

巧得很，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在总口中学不大的校园，还有一个懂诗的老师。岂止是懂，其实称得上是不折不扣的专家。他是我们班后来的班主任丁江。丁老师总是对你微笑着，看不出他的人生经历有多么坎坷。他1951年在北京师大三年级学习期间被调到河北省文联从事编辑工作。1955年加入省作家协会，成了让人羡慕和仰慕的作家。1958年被错划成右派，下放到了总口农场或做工或教中小学。我还记得他的父亲也是所谓的“右派”，被下放到总口农场下面分场的一个生产队种地。他父亲是工程师，人们就叫他“丁工”。正是有了这样的“错误”，丁江才成了我们的老师。丁老师对我非常好，他常常把我叫到他家里谈一些文学方面的事。他之所以这样喜欢我，是因为我爱好写作。我刚进高一时，写的第一篇文章在班上排第一，班主任写了长长的评语，还把它当范文拿到班上去朗读。此后学校办墙报，我是当然的积极分子。丁老师和我交谈起来总是海阔天空。他对我说，他曾经编发过冉淮洲的作品。冉淮洲是谁呢？孙犁的学生，当时鼎鼎有名的大作家。丁老师对文学特别是诗歌的态度，使我心中不可告人的追求目标找到了一个支点。更巧的是，丁老师请来了傅占魁老师给我们上诗歌课。傅老师一口浓重的湖南话，有一种天然的抑扬顿挫，讲的课通古达今，由浅入深，旁征博引，精彩纷呈。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和傅占魁老师才真正相识。

说心里话，我感到我遇上了好老师。丁老师和傅老师都那样博学、睿智和充满亲和力。傅老师还出了书，他著的诗文集《语文之友》和新诗集《梦泽集》，成了那一时期我和我的同学们最宝贵的精神食粮。

我这个人很孤僻的，总是让自己处于一种寡言的境地。可受了某种不可抗拒的诱惑，我时常到傅老师家，去尝试一种全新的交谈。那时候，我常去三个地方，一个是新华书店，一个是丁老师的家，一个是傅老师的家。而因为傅老师的健谈，我每次到他家总要呆上很长时间。傅老师似乎不知疲倦，他谈论的话题自然就是诗歌了，从格律诗词到新诗，从诗歌欣赏到诗歌创作。他的严谨、谦和、执著、宽容，使他为学生所钦佩同时又很方便地去接近。

傅老师总是把他最新的感悟传达给他的学生，没有丝毫的保留，更没有丝毫的架子。有时，他会和学生争论，那份认真，那份执拗，完全是出于一种心灵的纯粹和对诗歌的膜拜。

平时，傅老师不仅指导我如何欣赏诗歌，更重要的是鼓励我尝试诗歌创作。他主编了一份诗刊，油印的，由他本人刻钢版。我不止一次地看到他挑灯夜战。他右手的中指因长时间用力握笔，已磨成了茧，磨出了槽。我向他交了一首《万顷良田驾飞舟》的诗，不久就被选登在这份油印刊物上了。说起这首诗的写作还有一段故事。高二时，我们班被分成若干个组，分别下到各分场搞“开门办学”。“开门办学”就是走出课堂，到农村的“广阔天地”去学知识、学技术、学本领。我被分到了九分场，在机务组跟机务师傅们学开“东方红”拖拉机。我和四、五个同学住在一间平房里。一天，丁江老师来了。他询问了我们的学习情况后，单独找到我，谈起了诗歌创作。他说诗歌要有形象，没有形象就显得枯燥无味了。他要我试着看一副画来作诗。那时候画儿多，到处贴的是，在我们寝室的墙壁上，就有一副题为《万顷良田驾飞舟》的宣传画。他叫我试一试。他还背起他自己看了一副雷锋灯下看书的画作的一首诗：“屋外春雨飘，屋内静悄悄，灯下学马列，雷锋对我笑。雷锋对我笑，雷锋夸我好，雷锋对我说，改造世界观很重要……”我受到启发，第二天，就写好了这首《万顷良田驾飞舟》。一回到学校，我把就诗交给了傅老师。傅老师对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当散发着油墨芳香的刊物发到我们班级时，我好一阵惊喜。我一面默读登在刊物上的我的诗，一面欣赏傅老师刻写的笔力苍健的钢版字，心里说不出有多自豪，有多高兴。这对于少年的我，真正是莫大的鼓舞。

傅老师更擅长格律诗词创作，这使我也慢慢学会了律诗、绝句、词牌，学会了平仄、打偶、粘连……高中毕业前夕，我还写过一首七律《毕业歌》：

高中毕业幸回乡，喜进农村大课堂。

甘过千锤成粹铁，苦经百炼变纯钢。

倘无地里人流汗，何有盘中米吐香。

白纸绘图凭赤胆，丹心一片为国昌。

高中毕业后，我在分场下面的一所学校教书。常常到了星期天，我就步行十几里路，到傅老师家，了解一些文学信息，交流一些创作体会。或许是有心理感应，每次去我都不会扑空，好像是傅老师在等着我。

1986年暑假，我和我爱人带着未满周岁的儿子到傅老师家去玩。他依然住在总口中学那间简易的平房里。我们的话题依然是诗歌。当时，我已有新诗在《当代》、《青年作家》、《当代诗歌》等刊物发表，所以我们的话题侧重于新诗的创作。在谈话的间隙，他吩咐他的爱人去做饭。厨房是离正房不远的另一间平房。我们谈论着，兴奋着，直到闻到厨房里的饭扑扑香了，我们还舍不得中断话题。“开饭喽！开饭喽！”嫂子都叫过好几遍了，我们才磨磨蹭蹭地去厨房。席间，傅老师为我们盛饭、夹菜、舀汤，似乎让我尝到了诗歌的味道。

1986年10月，我应聘到了潜江文化馆从事文学编辑工作。我编了一份铅印的文学小报《潜江文苑》。傅老师看了我编的报纸，给了我许多的赞扬和鼓励，更重要的是给了我很大的支持。他除了自己经常投稿外，还不时将他身边的业余作者的作品带到编辑部进行推荐。他对业余作者的热忱和诗歌的孜孜不倦着实令我感动。

1987年暑假，文化馆办文学创作讲习班，我们邀请了省作家协会的谢克强、刘益善、吴大洪等诗人、编辑前来讲课。傅占魁也是我们请来的授课老师。那天上午，谢克强、刘益善讲新诗创作，下午，傅占魁讲格律诗词与新诗的相互联系，提出了“古今结合、中西融和、立足民族、创新发展”的主张，引起很大的反响。当时，文化馆的负责人对他很看好，准备调他到文化馆，却碰上他正在办调武汉的手续。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调动竟是那样的扑朔迷离。本是调湖北教育学院中文系任教的，这很对他的路子——他是解放以来首批职称获得者，即1987年评定的荆州电大中文古典文学、美学讲师。没想到又被民进湖北省委领导看上了，遂将档案从湖北教育学院取了出来，转调民进湖北省委宣传部任编辑部主任。他对我说，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这档子事，我们很可能就在文化馆共事了。

还有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每每提及，傅占魁总是感慨系之。1981年，傅占魁与《长江文艺》的主编欣秋有过一次深谈。欣秋对他的一首《江边远思》的诗非常赞赏，认为想象力丰富，气势雄浑充沛。其实，在欣秋的面前，傅占魁有一句沉在心底好多年好多年的话想说。傅占魁少时即有志于文学创作，如果能调入作协，成为一个专业作家，将是他梦寐以求的。可是那天，话谈到酣畅处，傅占魁也没有向欣秋把他的愿望当面提出来。直到七年后的1988年，他已调入民进省委会后，去省作协欣秋家拜访时，才谈起当年的愿望。欣秋说：“这几年你怎么没有联系了呢？你想调入省作协怎么不早说呢？你呀，太老实了！”谁都知道，1988年的省作协已是人满为患了。谦逊，内敛，有时甚至近似于腼腆，使一次极好的垂手可得的机会与傅占魁擦肩而过。

他到了武汉后，我们见面少，联系也不多，但相互之间的神交一刻也没有停歇过。有时候一个电话，能浓缩三年五载的忆念；有时候一封信，可铺陈多年甚至一生的坎坷与真诚。他长我十三岁，也算是忘年交了。君子之交淡如书水。即便尘间的繁复不能回避，童心未泯，当是对诗歌最好的礼遇。

2005年的一天，我在武汉出差期间，中午到了傅老师的家。他好一阵寒暄，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尽的沧桑和亲近。他赠给我他新近出版的诗词集《衔石集》，厚厚的，沉甸甸的，我想，这是傅老师应该得到和拥有的岁月的馈赠。而傅老师对自己总是那样的苛刻，他在写给我的信中说：“我对自己极不满意！”这除了一些客观原因外，还有一个主观因素，就是傅老师过于追求工作的完善、完美。尽管这本身没有错，但工作其实是永远都没有完美的境界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傅老师却付出得太多、太多。他说，“种田十年，我对得起土地；教书十四年，对得起学生；在民进工作，对得起公务。所剩不多的业余时间，还有络绎不绝的文朋诗友（老年学员、青年学子）上门求教、求助、改稿、编书，以至弄得家里的事、儿女的学习、工作都顾不上关心，更谈不上自己的写作了！虽无多大的名，却已足够我累的了！”为什么大家都乐意与傅占魁交往？很简单，傅占魁没有霸气，没有架子，跟他一接触就知道他是一个有学识的人，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有善良心的好人。

他还对我说：“我虽然没有教过你，但我们心性、爱好同道。心会之缘无年龄、时空之隔，我们是真正的朋友。”

傅占魁老师的这句话，让我看到了最高的星辰和与之相媲美的诗歌的友谊。

（载《中国散文大系·抒情卷》中国文联出版社2012年11月第1版）

个人简历：

黄明山，湖北潜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当代》《人民文学》《人民日报》《中国作家》《诗刊》《散文》《中华散文》《文艺报》《中国艺术报》《中国文化报》《诗选刊》《散文选刊》《杂文选刊》《新华文摘》等处发表文学作品千余件。诗歌《蛙声里的蓝天》、散文《听疯人拉二胡》、小说《爱情歧路》等获中国人口文化奖、人民文学优秀作品奖和《小说选刊》全国小说笔会一等奖等奖项百余次。歌曲《大西部》由好莱坞影星演唱并收入《欧美百名歌手好歌精选》。作品收入《中国诗歌精选》、《中国散文大系》、《名家名篇·精短散文》、《99篇震撼心灵美文》、《中国当代杂文精品文库》、《中国年度最佳歌词》、《中外哲理名言》等多种选本。散文《寒冷的味道》、《鸟语》等选入中考试卷和中学语文阅读教材。著有诗集《檐雨》、《立交桥》、《钢琴与排箫》、散文集《寒冷的味道》、《墨绿的地平线》、诗文集《雷雨天风》、格言集《草径思踪》、歌词集及同名网络歌曲集《中国红》、六集电视纪录片《曹禺》等。现任潜江市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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