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听一听那风声也好呀 | 路明
文/ 路明
她说,我要去西藏。
老赵吼起来,不行,绝对不可以!你不看看你这什么身体,还西藏。
事情是这样的。有朋友转给她一则广告,介绍的是专门针对视障人士的西藏旅行团,5880元一个人。她动心了。
三年前,她研究生刚毕业,被确诊肺癌晚期,骨转移,脑转移。十个月内,她经历了八次化疗、两轮脑部伽马刀,以及数不清的抽血、穿刺、B超、核磁共振……第二次伽马刀后,她昏迷了十几天。在老赵夫妻俩的精心护理下,她渐渐醒了过来。她问老赵,现在是白天还是夜里?老赵说,半夜两点钟。她问,为什么不开灯?老赵说,开着呢。她说,爸爸,我看不见了。
老赵拉我到门外,给我看行程:成都集合,随后是康定、理塘……老赵小声说,讲么讲5880元一个人,她妈妈肯定要陪着去吧,一路上要吃要住吧,还不算来回机票。钞票的事不要去讲,关键是她的肺。老赵愁眉苦脸,这种高海拔地方,伊吃得消吗?万一出啥问题,救护车都开不进去,侬讲是吧?
我点点头。
老赵说,再讲了,她现在这个样子,什么都看不见,我就搞不懂了,为啥心心念念要去西藏。
老赵一再强调,钱不是问题。其实我知道,钱也是问题。老赵和妻子中年下岗,前几年才拿到退休金。好不容易存了点钱,想着把浴室装修一下,装个淋浴房,再有就是女儿的嫁妆。如今,老赵两手一摊,说什么好呢,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走进房间,她正倚靠在床头,怀里抱着吉他。听见我的声音,她抬起头,笑嘻嘻地说,你是替我爸当说客来了?
我说,其实这个事吧……
其实不用多说什么,道理她全明白。她知道老赵舍不得她,想让她多活一会。可她不觉得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她困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依赖每月上万元的进口药维持生命,忍受着各种身体疼痛和药物反应。不能工作,不能逛街,不能喝下午茶,也不能谈恋爱——她还没谈过恋爱呢。无数次的,她想到了死,盘算着,从自家窗口跳下去,会不会砸到楼下的晾衣竿。
老赵觉得有意义。在老赵看来,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活下去,咬牙切齿地活下去,多坚持一天,就多一份变好的可能。老赵说,要相信黑科技——他愿意接受这些新名词——说不定哪天就能看见了呢。
她说起上一次进藏,那是在六七年前,她和朋友去青海大通支教,结束后便坐火车去了拉萨。她走在八廓街转经的人潮里;她在雍布拉康眺望落日和远山……她带回一块圣湖边的小石头,搁在写字台上。后来她想,这是不对的,要还回去。她记得那里的阳光,透明冰冷,没有重量;她记得那里的风,凛冽的、坚硬的风,带着酥油和青稞的味道,跟曹杨新村的风有所不同。她说,现在是看不见了,能听一听那风声也好呀。
我说不出话来,想好的说辞一句没讲。她想去的不是西藏,是过去。过去是她的盾牌。她留恋那段岁月,年轻的,健康的,无忧无虑的岁月。她被疾病囚禁了太久,如果可以,她愿意抛下现在的一切,换取片刻的自由。
第二天,老赵打来电话,让我再劝劝她,打消这念头。老赵叹气,朋友的话,或许她还愿意听。末了,老赵反复关照,千万不能讲他打电话来的事,不然让她知道,又要不开心了。
现在,说出来也无妨了。她又撑了一年多,癌细胞再次转移。最后的时刻,她最敬重的老师握紧她的手,感觉到皮肤一点一点地变凉。
她终究没去成西藏。组织旅行方听到她的身体状况,婉拒了她的申请。她哭了。
后来她想,幸好已经去过了西藏。幸好那些做过了的事情。她在圣米歇尔山喝酒看日落;她在火车上向暗恋的男生表白;她给自己买了好看的帽子和连衣裙;她用法语写诗;她在失明后学会了弹钢琴和吉他;她真诚地对待朋友,朋友也同样真诚地对她。生病后,她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叫乐盐,签名档是:willing to be the salt of the world(愿做世间的盐)。
泪水被风吹干,留下的,是盐。
那天,我们送别了乐盐。我看到老赵哭得岔过气去。她静静地躺在玫瑰花丛中,屏幕上循环播放着她昔日的笑脸,和老师为她写的一首诗:
看不见的桂香/和不甘心的归人/抱着书,你抱着书/穿行,还在穿行/眼睛里的光,花的盛开/塞纳河边,依然缪斯的裙裾/匆匆啊,春风你匆匆/山茶落下完好庄严,你像/磊磊不羁欣然佳人,你是/你是用力,你是天真/你是奋不顾身的豪侠/生机盎然的一瞬,是你/你是/爱与心疼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