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丹不是神话传说,是中医外科的救命技术
第 33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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汞本来有毒的液体,但经过加工变成了丹,变成了药 。比如面粉不能吃,蒸成馒头、做成面条就可以吃。汞有毒不能用,但它加工了、炮制了,它变成了一种药。药是医生工具,病人福音。
■ 医馆界访谈组
撰文 | 半夏
视频 | 杜仲
到达运城北站高铁站,还得驱车70公里才能到达山西运城稷山县清河镇秦家庄村,我们一行三个青年中医人,要去这里寻找一名75岁的外科老中医,他是全国为数不多的,能够炮制中医外科必备良药升丹和降丹的老大夫—秦俊田。
据调查,全国会炮制升丹的不过二三十个人,会炮制降丹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炮制升丹和降丹可以简称为“炼丹”,没错,就是跟《西游记》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以及秦始皇追求长生不老而“炼丹”,是同样的两个字,但是意义大有不同。
升丹和降丹的炼丹,是中医学的范畴,丹是中医四大剂型“丸散膏丹”中的一种,其中的升丹和降丹更是中医外科的要药,“升丹降丹,外科家当”。
可以治疗的疾病范围非常广,从痈疽疔疮到水火烫伤,尤其善于治疗各类久治不愈溃疡伤口,“去腐生肌”在升丹降丹面前不是想象,而是现实,可以拯救要截肢的糖尿病足,久不收口的手术外伤等外科疑难杂病。
然而有如此奇效的中医外科特色剂型,就算是中医中药专业出身,都很可能没有了解过,甚至没有听说过。
另外,升丹降丹的炼制少不了接触汞制剂等毒药,出于政策原因升丹降丹更是越来越少。
已经炼制升降二丹30多年,并且一直实践在临床的秦俊田老大夫,是中医外科之宝,医馆界访谈组借西北论坛出差之机,到运城进行了采访,原来他30多年的中医外科实践场所坐落在一个普通的北方小山村,也是自村的卫生室。
2014年获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在为全国各地赶来的外科病人治病之余,该卫生室还承担着全村的基础医疗服务。
而秦老大夫本人,初见就是一位普通的乡村老大夫。平时喜欢写小楷,秦家庄村口卫生室的指示牌就是他本人写的,老爷子热爱自己的中医外科事业,谈起炼丹用丹之路便滔滔不绝,医馆君很为他朴素的语言所打动。
因此本文以秦老大夫的口述为主,仅调整一些重复内容,以及将不易听懂的方言转化为普通话。
“秦家庄卫生所”由秦大夫亲自书写
视 频 ▽
文革开始的时候,我参加了工作,当了赤脚医生。当时有个病人得了淋巴结核,去了好多地方,用了好多办法,都治不好,我开始想着搞炼丹,帮这个病人治疗淋巴结核。
*淋巴结核,中医称之为瘰疬【luǒlì】,是体现于肌表的毒块组织,是由肝肺两方面的痰毒痛,如身体抵抗力低则逐渐增大,皮肤发变紫,最终破溃流水样脓液并排出黄浊样干酪样脓液,民间称之谓“老鼠疮”。
听说家里治淋巴结核效果特别好,我找父亲请教,父亲不让我学,不愿意教我。因为国家刚解放时,有个医疗市场在进行整顿运动,父亲没有医师资格,便被认为是“黑医生”,所以政府对他了采取教育手段,其实当时不只他一个“黑医生”。
就是当时,父亲下决心不炼丹、不治病、不传人,而且给政府写了保证。
秦大夫向我们展示他的炼丹工具
我费了好多事。首先,我找到了公社医院一个姓陈的老中医,叫陈道夫,问他会不会炼丹。这个陈老先生十几岁时见过他师父炼丹,但师父不愿教,关键时候总是把他支开,实际上他不知道到底如何炼丹。
“铁锅上边盖个细瓷碗,下边用木炭火烧”,这就是我在陈老先生那里得到的唯一消息。
后来我寻到一本书,清朝的《疡科纲要》。书上比较地详细写了如何炼丹,我根据书本记录开始炼丹。但是经过好多次试验,都没有成功,于是我再次找到了父亲。
“你看工具也有了就教教我吧,悄悄教教我也行”,父亲在这种情况下才开始教我如何炼升丹。
学会了升丹之后,我开始寻思着学降丹。
因为升丹和降丹是中医外科的原子武器。《医宗金鉴》写的很清楚,“疡医若无红白二丹绝难立刻取效”,就是说没有红升丹和白降丹,外科病就不能很快好。
降丹的炼制比升丹更为复杂,工序也比较多,父亲怕麻烦便没有教我。后来我到稷山县找一个姓岳的老中医,结果他也不会。
懂降丹的人太少了。
清朝张善仁的《疡科纲要》只有红升丹的做法,没有白降丹的做法。《医宗金鉴》上的降丹做法和实际的做法差别很大,写的非常不具体,也很难应用。后来我又问了两个老先生,还是找不到炼降丹的方法。现代中医教科书也没有写如何炼丹。
我父亲和我说过一句话,炼丹只是口传心授,手把手教会,绝非典籍所载。
据说全国会炼丹的人也只不过是二三十个人,会降丹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公社有个会降丹的人,他不愿教我,只愿意给我提供工具。最终父亲同意教我如何炼降丹。
我家的炼丹术始于祖爷爷的爷爷,大约是乾隆末期,他到北京贩药材,跟一位姓徐的老太医关系特别好,结为异性兄弟。老太医将降丹技术传给了我祖爷爷的爷爷,不过他还是以经营药材生意为主。
到了祖爷爷的时候,家里不仅经营药材生意,而且还炼丹。每天看病,门庭若市。因为晚上还要炼丹,所以祖爷爷积劳成疾,大概五十九不到六十岁就去世了。
到了我的爷爷,就返回农村了,当时也不给人看病了。我父亲赶上兵荒马乱,但还是会帮人治病。
我父亲是在国家解放后放弃炼丹的,大概在53年、54年时就不干了。我是79年才开始学的。从父亲抛下炼丹,到我捡起来都快三十年了啊。
所以炼丹传下来也不容易,中间我自己也做了很多实验。
秦大夫向我们展示他炼制的红升丹
我大部分用降丹,用升丹很少。
在降丹做法的基础上我做了一些改进。过去用降丹特别粘稠,量特别大。到了我手里,我把丹化成药水,经过多年的实践发现不同浓度的降丹药水可以治不同的病。
千分之二浓度的降丹药水既可以去腐又可以生肌,一些外伤、痈疽疔疖、手部脂肪液化、褥疮、糖尿病溃疡,这些棘手的病情就可以用。千分之三浓度的降丹药水偏于去腐,用于脓特别多,腐特别多的伤口。如果用千分之一浓度的话,伤口就会长得特别快,就是说高浓度偏于去腐,低浓度偏于生肉。
丹药最大特点是:去腐不影响生肌,生肌不耽误去腐,可以去除腐肉这些不健康的组织,同时刺激健康组织生长。
在我手里看好的病人数以万计,小到村里乡亲在田里不小心割到手,大到外省重病患者的顽疾。
主要治一些痈(大的伤口),疽(深的伤口)……甲沟炎、疖、结核、褥疮、糖尿病足,还有大医院非常棘手的治不好的、久不收口的手术伤口。总的来说,一些外科的疑难怪症,包括一些不治之症,都可以收过来治。
我治的最难治的病是我们邻村一个四个月的小孩,那是91年,当时我四十来岁,这个小孩做了疝气手术,手术后不收口,伤口成了一个洞,肠子都能从洞里跑出去。
医院让把孩子带回家,家长本来想把孩子扔河里。可孩子还能睁眼能出气,他爷爷找到我,见面第一句话就问:“你敢看不敢看”。那时候年轻,还没看到孩子就敢说:“娃会吃奶吗?会吃奶就敢看。”
糊里糊涂地到了孩子家里才发现,孩子腹部用绷带缠满了,绷带解开后,下面有三四块胶布固定着,怕肠子流出,县里包扎的医生也很负责任,提醒不管找谁看,也不敢把两根胶布同时去掉,如果同时去掉,这孩子马上就不行了。
我先把下边二指宽胶布去掉,用药水洗洗,肠管上还有粪和红红的液体,先让肠道上不漏粪,才能治好。所以我把肠管漏粪地方抹上我做的白降丹,当时浓度还比较高,大概千分之三的浓度。抹上以后,把下边胶布固定好,然后小心翼翼的把上边胶布解开,这时候就可以看见胃的波动了,当时赶快把它换掉,用胶布缠好固定。
家属留饭我不敢吃,就怕孩子马上死掉,赶快走了,我还和他说隔一天再换药。其实一天之后我都不敢上门,怕孩子要是死了,就没法交代了,跟来叫我出诊的孩子的爸爸说:“今天病人特别多,我去不了,再观察观察这孩子怎么样了。”
秦大夫的日记描述的女婴病历
白降丹在我手里治好了许多的病。有口子三四十公分的刨腹产,肉翻出来了,医院里天天换药,二个月没有进展,最后在我这二十八天就好了。
70年代,我们邻村吴村有个病人,不小心用木工刨子把手指刨了一截,他找了六个地方治疗,个体、卫生所、县医院……,效果都不好。他想截掉坏的手指,医院说他感染了没法去。这种情况下他找我看,我就用千分之二的药水给他泡半个小时。
他说,你这水没有颜色,又没有味道,谁知道管不管用,不要吹牛。我就让他泡了三次试试。
第四次他来,我说:你这好了你还来干嘛?他说,我在外边花了那么多钱,我在你这里没有花钱,你再能给我泡一次吗?结果又泡了一次,这个病人就好了。
好多疑难怪症都好了,好多病都是大医院不接收的。比较典型的,我们会照个照片,治疗前照张像、治疗中照张像、治疗后照张像。四十多年了,有数以万计的照片。
治那么多的难病大病,责任特别大,有时候我也会担心。
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她的一条腿上有17个伤口,大部分都有五六公分、七八公分大。在诊所打针引起的发炎,前后左右起了十七个脓疱。当时老太太来我卫生室的时候体温已经四十度,病人家属只是说让我尽尽心,大病患者就这种要求,让我不再担心。
当然咱很担心,也很小心。因为她伤口特别多,所以药水浓度用低了,不能让她中毒,逐渐加药后,患者便好了。
很多患者的疑难杂症都很严重,但我相信我的药特别管用,所以我不怕。
在外人看来我治的这些病特别脏、特别累,还特别可怕。但我在农村里边也习惯了,不怕脏不怕累,因为我对这个事情有心,爱好这个事情,喜欢钻研总结经验。
丹药见效比较快,根据群众反映,有些化脓感染,一回两回就可以好了,所以咱们在周围的名气还是比较大的。外省来看病的也有很多,国外的也有。
我有个朋友,是辽宁开原的,在马来西亚工作,他把我的药拿过去以后,给马来西亚一位因车祸引起感染十几年的患者一用就好了,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咱们的药震动了大马。
对于我家家传的炼丹,我个人做了两方面的改进:
一方面是我刚刚说的,把降丹变成水制剂。水制剂可以根据不同的病症用不同浓度的药水治病,一般升丹不溶于水,降丹可以溶于水。
另一方面,我把野外炼丹挪到了室内,减小了炼丹的环境限制。
我们的祖先包括我的父亲他们炼丹的方式,就是到野外,找一些岩石(就是土崖)挖一个洞,把罐子放里边,里边再放一个封碗,在上边炼药。常在野外限制太大,后来我把它搬到院里炼,有时候急了又搬到室内。
升丹和降丹不一样,升丹在下边烧火,降丹是在上边烧火,降丹难度更大。
制作降丹,上面是药,下边是空的,在上边烧火,才能降下来。所以我把一个盘在上边把它降下来,这个降丹,因为盘里多了后就往下掉,掉的时候我找了一个盆,盆上面一封,丹也不掉了,火也集中了。
我又想上边再盖一个盆,这个就是我炼丹的雏形,最后我把这个弄成风门,四个风门,需要这边火旺,把这边风门打开,需要这边火小,把这边风门封住,所以我把它变成一种炉,这个炉既实用又可以观赏。
这都是我在实践过程中慢慢改进的。
中医外科丹药发展最大障碍是丹里面主要成份是汞,现在社会上谈汞色变,认为汞是剧毒就不敢用,其实这是外行的说法,作为内行才懂得:汞本来有毒的液体,但经过加工变成了丹,变成了药 。
比如面粉不能吃,蒸成馒头、做成面条就可以吃。汞有毒不能用,但它加工了、炮制了,它变成了一种药。药是医生工具,病人福音。
另外,丹药的用量特别小,千分之二浓度的降丹药水,一个伤口大约就用三毫升。算起来是给病人加了二、三毫克的微量元素,说对病人有损害倒不如说对我有损害。
汞在零度的时候都可以挥发,都可以引起中毒。炼丹的时候要用火,汞弥漫在空气中,特别是在家里炼的时候,空气中的汞浓度更高,汞的中毒是整体中毒。
有关部门有时候到门诊查我们,说我们没有制剂室,其实炼丹就不需要制剂室,露天更有利于汞有毒气体的挥发。
虽然炼丹的时候可以戴防毒面具,但炼丹不是说几分钟就能炼成的,特别麻烦特别复杂,需要两三个小时一直守着,不能停下来。戴上防毒面具根本就受不了,满脸是汗,热的不行。
有个“谁炼得丹多,谁死得早”的说法,所以我们家有这样的传统,没有孩子不能炼丹,恐怕以后对生育有影响。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两重性,它也有解的办法,槐米可以缓解这个毒性。
有人问我,炼丹对身体有危害,不害怕吗?炼丹应该说是有危害,炼一次药的话,会让人有点头晕,但是我炼了四十多年了,一年总得炼个十次八次。我觉得也没有什么,习惯了,好像也耐受了。我炼丹的时候一般就不戴防毒面具,但是我也很健康,我现在血压还不高,也没什么病。
普通的瓶瓶罐罐装着救命药
村里的人到我这换药,药水涂一涂就走了,简单方便,量特别小,所以特别便宜。农村里边收入低,我本身就是一个农民,赤脚医生出身,我没钱,我总觉得别人也没有钱,所以收费就特别低。
特别是我们村的不要说抹药掏钱,就是胶布纱布我都不要钱,从七十年代农村搞合作医疗的时候换药就不掏钱,一直到现在我们村人外科换药全不掏钱。
其实我用降丹四十年了,没有发现一例过敏性休克这类的不良反应,用量特别少,效果也好。据说汞能引起过敏,在我手里都没见过。如果汞过敏,用冷盐水反复洗洗就没事了。
我最大的心愿是你们呼吁不要让人过分的害怕汞。
后记
在《医馆界》的全国中医馆走访调研中,发现的中医外科传承人,除了山西运城的秦俊田大夫,还有广东深圳的徐晓明大夫,甘肃定西的高玉萍大夫,福建福州的林其迟大夫等,他们均长期深耕中医外科,中医外科技艺虽然掌握的人不多,甚至面临濒危,但是没有绝迹。我们这代中医人有责任有义务保护、传承好中医外科的星星之火,让更多人认识到中医外科的优势,造福更多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