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逆由君无不可(三)

4、依山点石,借海扬波(再造层次)

随着对诗歌理解的主观倾向的加强,读者会对诗歌进行类似二次创作的以意逆志,目的是借助前人诗歌表达自己的情感需要。这其中牵涉到对诗歌的“化用”、“别解”乃至“喧宾夺主”。

例如本文用“曾在天台山上见,石桥南畔第三株”、“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来讨论以意逆志的几个层次。

再如王国维《人间词话》言“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以上都是对前人诗句的化用。

下面试言孟浩然

《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首先,我们先把字词过关。其一:“处处”,不是“到处”,而是“时时”。譬如“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李白《秋浦歌其十五》),明镜之中,哪会不知道何处白发?是言“不知何时白发”也。其二:全诗诗意,暗用沈佺期《乐府杂曲·鼓吹曲辞·芳树》“啼鸟弄花疏,游蜂饮香遍。叹息春风起,飘零君不见。”

再看孟浩然其人:薄有恒产,欲仕而不趋,如李白所言“红颜弃轩冕、迷花不事君”(李白《赠孟浩然》)。斯即“迷花”者遇“花落”而作此诗。

再看其世:幸遇盛唐,山水田园可合二为一,无隐之低忧,而有隐之高乐。

再看其韵其法:节奏上,“春眠不觉晓”为“二二一”,“处处闻啼鸟”为“二一二”,“夜来风雨声”为“二二一”,“花落知多少”为“二一二”,错综而来,上口。韵上,以古绝押上声韵,懒散辗转;体法上,以“折腰体”,承句转句未“粘”,诗已一分为二。

综如上述,韵为诗之“道”,此诗一半懒散(上声韵),一半辗转(上声韵),言心中矛盾也。“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春睡之趣,如此童真,令人羡煞。“晓”、“鸟”,懒散婉转,诗人心情,简单快乐。然而,“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却又是一番成年人的景象。风雨之夜已是煎人,心中纠结花落数量,尘网太深!“少”字道尽“辗转”反侧。两种矛盾情绪,如花开两朵,只是不知道孟浩然想表哪一枝?

如果按照常规的“起承转合”,“花落知多少”为合句,为所欲表达之心志。那么,此诗的童真,不过铺垫而已,纵有“春眠,啼鸟”,终归被“夜来风雨”打去,空余惜花数花之愁肠。如此真是“风流天下闻”的孟襄阳?

然而,此诗用的是“折腰体”,不能以“起承转合”视之。(“折腰体”古人语焉不详,宋人言“中失粘而意不断”,未定也。)盖诗之“起、承”句“意”接,故“式”上“相对”;转句在“意”上欲变化,故“式”上须以“相粘”紧接;合句“意”接前句,故而“式”上又与之“相对”,如此完成一首诗的“意”、“式”契合。既然《春晓》失粘,“夜来风雨声”就不再是“转”,“花落知多少”更不可能是“合”,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那么怎么来体会这首诗呢?我们先从时间顺序来看。“夜来”、“花落”句是先发生的事,是昨夜之事。“春眠”、“处处”句是正在经历的事,是眼下之事。一个是过去了的,一个是耳目之前,孰轻孰重?很简单,既然“折腰体”,第三句、第四句就是折断后离开的内容,而第一句、第二句才是留下来的内容。也就是说,舍弃成年烦恼,回归童真隐趣。

这个结论是否正确,我们很容易判定,因为今天我们都是把《春晓》当做一首儿童读物看待,甚至很多小孩子取名就是叫“春晓”,如果世人认为《春晓》是一首表达成年人烦恼的诗歌,绝不会这样来做的。

这个结论也很有意义,因为科考不第而隐居鹿门山的孟浩然作此诗,真性真情,不掩饰“花落”之愁,但也明白取舍于“不知不觉”之“晓”。“晓”者,岂独“天亮”?亦是“明了”也!“不觉而晓”,如此从“入世”到“出世”,彼此分明,洒脱真诚,全靠自悟。《春晓》比之唐温如《题龙阳县青草湖》“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道高矣!盖唐温如虽然也写出了“释然”,却是借助杜康,待得酒醒之时,是何田地?不言而喻矣!

有此以意逆志之《春晓》,才是“失约朝宗”的孟浩然,才是李白所爱的孟夫子!

松颜客曰:所谓“代圣人立言,自圆其说”——旧时之八股文,岂独记忆测试,亦智力测试也。盖揣摩圣人继而模拟圣人乃至拔高圣人、再造圣人言论,其意深也。

(四)、以意逆志之忌

以意逆志,可谐趣,忌恶搞。如:王祈“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苏轼言“好则极好,则是十条竹竿,一个叶儿也。”【注3】,乃属谐趣,无伤大雅。而林损先生在课堂上对学生讲解杜甫《赠卫八处士》说:“卫八处不够朋友,用黄米饭炒韭菜招待杜甫,杜公当然不满意,所以诗中说'明日隔山岳,世世两茫茫’,意思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斯为恶搞,当忌。

更有为个人目的而随心意逆别解者,亦当忌:

如著名作家、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研究员周国平是郭沫若之子郭世英的大学同学,在其回忆录《岁月与性情》里,周国平提到了一件旧事:

一次是为我办的专场,我请教,全家旁听。我请教的是《清平乐·会昌》,问他如何理解“莫道君行早”这一句里的“君”,是否有所喻指。他答:“我看不出来。”我说:“可是,有一种说法认为,'君’是指西方帝国主义。”他说:“那太牵强了。”我翻开一本资料,指给他看,正是他自己曾经提出过这种说法。他立即快活地大笑,全体在场的人也大笑。郭沫若在获知是自己提出的说法后,并没有显得尴尬,或许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解读,也或许是他本就不在乎。

(五)、以意逆志于中国诗歌赏析法则中的地位与意义

1、以意逆志在中国诗歌赏析法则中,相对高于其他常规法则,同时也是依托在其他常规法则基础之上生发。因为对同一首诗歌涉及的“字词典故”、“时代”、“作者”、“法度”等的不同认识,都会让以意逆志随之不断地演化、深化。常规赏析法则相对侧重于继承,以意逆志侧重于创新,而创新不可能凭空产生。

2、以意逆志是中国诗歌赏析法则中,最灵动和最自由的,是造成“诗无达诂”的根本原因。因为常规性法则更多地要求读者产生客观性的共同认知,而以意逆志是触发读者与作者的互动互融、逐渐激发加强读者的主观感知。主观感知的加强会让诗歌作品更加丰富多彩,也使诗歌作品的赏析没有标准答案。

3、诗歌赏析的意义主要由以意逆志来体现。中国古典诗歌的赏析是一个主观与客观相结合的活动。所谓“赏”,更多来源于主观,“析”更多来源于客观,常规的赏析法则主要完成“析”的活动,由此催发以意逆志的“赏”。可以说,“析”是过程,“赏”是结果。上文我们看到,以意逆志的第一个层次即“对号入座”层次,正是主客结合的开始,这种结合是基于诗歌作品的一些常规性信息的把握。而在“进阶”层次里,主体活动开始逐步加强,随之在“拔高”层次里分化衍生,直至在“再造”层次里自由发挥。这四个层次的出现,虽然涉及到对诗歌作品的各种角度的把握与认识,但总而言之,只有正确严谨的“析”才能产生正确有意义的“赏”。因此,可以说以意逆志才是诗歌赏析的意义所在,而有意义的以意逆志,须来自于严谨全面的“析”。这种严谨与全面的“析”,也正是上文提到的,孟子所强调的“无害”。而且,进一步来说,我们以意逆志,不仅要做到“无害”,更该做到“有益”。比如说,对于曹植“七步诗”的问题,我们没有必要去计较或考证曹植是否真的在七步之内创作出了一首免除杀身之祸的诗作。我们宁可相信,曹植在平时就有大量各式各样的诗作,他只是在七步之内,选出一首合乎时下的诗作而已。这样,对于我们的生活和学习才会有益,因为这样的认知,有助于我们踏踏实实地日常积累,而非期待所谓的灵光乍现。

综如上述,孟子提出以意逆志,其意义不仅在于忠实继承前人,更在于促进发扬与创新。对一个诗歌作品的认知赏析,我们不会止于千篇一律的一种结论,只有多角度的认知,多方位的赏析,才能让有限文字容量的诗歌展现出无限的魅力。“无害”的以意逆志,是诗歌赏析的重要法则,能让读者严谨的继承、并培养出严谨的创新能力。秉着“无害”,我们慢慢从“对号入座”走向“借海扬波”,完成自我的良性升华,以高度的责任性“代圣人立言”,直至有能力立说传世,这才是“以意逆志”的最大意义和价值所在。

套用坡公诗句“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我们说“读诗必此诗,定非学诗人”。是为“意逆由君无不可”章。                                

注1:注2:王蒙 《一篇《锦瑟》解人难》1990年第7期《读书》

注2:魏庆之《诗人玉屑》王仲闻点校中华书局  2007年 336页

参考文献:

1. 《钦定四库全书精编》吉林摄影出版社 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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