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一瞥:左邻右舍/江清明|南粤诗刊◇2021年8月刊◇总第50期
南粤诗刊
高林清背着双手从新铺街这头走到那头大约需要刻把钟,通常情况下只走两个来回,这是早上,傍晚也要走两个来回。高林清不是一个人蹓跶,跟他一起的还有黑子。黑子是条流浪狗,高林清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黑子就跟着他,赶也赶不走。不过,黑子从不进屋,高林清在屋里裁剪衣服,黑子就在门口望着过路的人,穿着体面的它装作没看见,遇到捡破烂的和衣着邋遢的便狗眼看人低吠几声。不过黑子胆小,光吠不咬人,扔去一颗石子便将它赶好远。离了婚的高林清在心里认为黑子不是流浪来的,而是家养的。
“爸,今天上长白班,记得送饭。”女儿高尚出门时对父亲高林清说。父亲一脸的不悦:“欠班上,一个月拿不到两千元,工作餐都没有,还要家里送饭。”
高林清的裁缝做得好不好,不好说,小镇的男人是不认可的,但小镇的媳妇和出嫁的姑娘倒是很推崇。高林清不会做别的,就会做旗袍,那旗袍领子的弧度做得弯而不圆,那束腰根据各自的身材拿捏得恰到好处,画出了成熟女性的线条儿,开叉处不高不低,粉白的大腿时隐时现。皮尺在女人的身上缠来绕去,偶尔碰到不该碰的地方,羞涩内敛的忍着不吭声,只是脸红一下,胆大有反抗精神的便有怨言:“量尺寸就量尺寸,手乱伸,不懂规矩。”高林清象没事儿一样,反问:“碰哪了?不会少点什么吧?”对方顶多在心里骂一句:“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也不死!”
女人都爱美,衣着装扮是美的重要组成部分,穿上高林清做的旗袍,美又增添了几分。妻子对高林清的动手动脚也看不惯,就常争吵,吵多了就撕破了脸皮,夫妻间一旦脸皮撕破了,在一块就过不下去了,离婚是铁定的。高林清也无所谓,女人见多了,婚姻也不过如此。那时高尚还小,不懂事,妻子嫁给了外乡一个老实人,不愿跟着去,愿跟随父亲,因为父亲会做好看的花花绿绿的衣服,跟着父亲有好衣服穿。
“高叔,早。”夏腾见高林清就打招呼,高林清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夏腾是隔壁夏云鹏的独子,因与夏云鹏有过节,高林清也就对夏腾不待见。但女儿高尚待见,好象是对夏腾很上心。夏腾在街中心租8列门面开了一个超市,高尚是超市领班的。高林清开始不让去,但女儿死活要去,拦也拦不住,也就依了高尚。
夏腾的父亲夏云鹏是个篾匠,母亲走了好几年,是得病走的。父亲夏云鹏把簸箕、筲箕、扁担、箢子、鱼篓、罩子等篾货摆出来,一边守着摊子一边做篾活,黄狗静静地呆在主人身边,主人叫它旺发,意即发财。也是的,儿子开超市,自己做篾活,肯定希望大发大旺。一阵风从后门口吹来,细细的粉红色苦楝树花便纷纷扬扬,对花粉过敏的夏云鹏便喷嚏喧天,涕流不止。
春天的新铺街人气旺,人气一旺高林清的生意就好。姹紫嫣红在春季,穿旗袍也在春季,女人挤满了屋,量尺寸的,试衣服的,讨价还价的,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夏云鹏提着篾刀气势汹汹找高林清:“老高,你树到底是砍还是不砍?”
高林清正在沿着粉迹剪布料:“也沒碍着你,砍什么?”
“还说没碍着我,你沒见我清鼻涕直流?”
”呵呵,还巧得很,流鼻涕也找我。”
“不找你找谁?我的过敏性鼻炎遇上花粉就过敏,清鼻涕直流,止都止住,烦死人。走,去看看,你屋的苦棟树长到我屋的来了,风把苦棟花吹得到处都是?。”夏云鹏说着就拽高林清往屋后院走。
两家的后院都有围墙,苦楝树长在高林清的墙根处,蓬松的枝条有一边伸向了夏云鹏的院子,夏云鹏的院子里落满了苦棟花。高林清说树要往你那边长也怪不得我。夏云鹏说你砍掉不就是了。高林清说树都有树神,跟人一样,砍树就等于杀人,再说树砍掉就把风水破坏了。
“哎呦呦,你家好大的府第,还风水。”夏云鹏说,“你不砍可以,我砍。”说完回家搬来梯子爬上去,拿起蔑刀就砍。高林清说你下不下来,不下来就把你梯子推倒,摔伤了莫怪我。
“树枝长到我家的院子就是我的,我砍自家的树你有什么屁放。”夏云鹏边说边砍,有树枝掉落。
高林清就去摇晃梯子,夏云鹏赶紧爬下来,用篾刀指着高清林:“你来真的是不是?”
“不来真的未必跟你闹着玩?有本事就莫下来。”高清林呛夏云鹏。
针尖遇上了麦芒,八哥碰到了乌鸦,两人揪打起来。都是街坊邻舎,夏云鹏手里有蔑刀没拿它当武器,高林清手里有剪刀也没用上,说理智也理智,说鲁莽也鲁莽,都放下了篾刀和剪子,徒手打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被人扯开了,双方都没伤着什么。
夏腾和高尚听说俩老打起来了也赶回来,夏腾就怪父亲太冲动,一大把年纪还不熄火。高尚也批评父亲为一棵树伤了和气不值得,低头不见抬头见。高尚对夏腾说,砍什么树枝,今年砍了明年还会长出来,把整颗树砍掉不就是了。夏腾在犹豫,也不知高尚是说真的还是怼他。
“你不砍我砍。”高尚真的抄起篾刀砍向树根部,苦棟树也不粗,不一会就砍倒了,刚才还五狠加六狠的高林清气都沒吭一声。
“不就是一棵树么,用得着大打出手?”高尚把树砍倒后,瞪了父亲一眼,拉起夏腾的手就去超市了。
高林清的眼睛直了。两个小年轻跟父辈不一样,不管你们是不是争得脸红脖子粗,我行我素,照样走得近。“这世道不变才怪。”高林清看着女儿拉着夏腾的手,心里在说。夏云鹏倒是不在意这些,年轻人的事,他管不了多么多。
春天阳气旺,是动物们的繁殖季节,夏云鹏的黄狗旺发蛰伏了一个冬天开始发情了,迷人的气味引来附近几只公狗,在追求爱情的争夺战中,高林清家的黑子近水楼台,取得了交配权。两狗一黄一黑,形影不离。犬类生理结构不同,每次交配时间很长。夏云鹏见两狗连在一起,就放下手里的蔑活找高林清扯皮,说高林清家的黑子强奸了他家的旺发。高林清忍不住一下子笑了起来,这样的人也有,管天管地管人放屁,动物交配也要管。
“老夏,你闲事管得好宽。”高林清讥笑夏云鹏。
“这不是一件小事,更不是闲事,这涉及到主权问题。”夏云鹏一本正经的。
高林清扑哧一下笑起来:“你怕是法律书看多了,这有什么主权。”
夏云鹏说:“黑子是你家的吧?”
高林清笑着点了点头。
“你是黑子的主人对不对?”
高林清又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我是旺发的主人,你家的黑子没经过旺发主人的许可,就霸王硬上弓,强行发生关系,这叫不叫强奸?”
这是哪曲跟哪曲呀,高林清懒得和他扯歪理,反问:“那它俩已经好上了咋办?”
“咋办,好办得很,赔钱呀!”
“我要是不赔呢?你是不是要去法院告我?”
“那倒不用,我自有办法。”
高林清问:“什么办法?”
“我打死黑子”
打狗是欺主。“你敢?”高林清说。
“你不赔钱我就敢。”
高林清问:“几多?”
“500。”
“200。”高林清讨价还价。
“算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优惠价300。”
花钱买平安,再说也没功夫扯皮,高林清如数付款。
“这还差不多。”夏云鹏“敲诈”成功了。
猫三狗四猪五羊六,夏云鹏家的旺发产崽了,是5只,纯黑色,显然是高林清家黑子的后代。夏云鹏就去狗窝一个个提起来看公母,黑子护崽心切,认为夏云鹏对崽不怀好意,冲过去对着夏云鹏的腿肚就是一口,不是隔着裤子肉都要咬掉一块,痛得夏云鹏直叫。夏云鹏又去找高林清扯皮。高林清说黑子是流浪狗,不是他家的,他只是献爱心给了几口残汤剩饭。夏云鹏说这他不管,反正黑子是你在喂养就是你家的,咬人了就要负责。高林清问怎么负责,夏云鹏说狂犬疫苗肯定是要打的,据说一针要一两千,另外医药费、误工损失费、精神赔偿费两千,一共是4000元。
狮子开大口,高林清说一个子儿也没有。夏云鹏就拉着高林清去居委会评理。
居委会的大妈对扯皮拉筋的事见多了,先是对夏云鹏安慰一番,说谁遇上这事都烦心,都要讨个说法。转头又把高林清表扬几句,说人要与自然和谐相处,收养流浪狗是善举,如果新铺街评选爱心大使,非高林清莫属。紧接着话风一转,说狗咬人高林清肯定要负责任,不管你高林清是不是狗的主人,毕竟在喂养。不过夏云鹏要价太高,注射狂犬疫苗的费用和伤口包扎处理费由高林清出,都是邻居,什么精神损失费误工费等乱七八糟的就算了。还有什么话说呢,双方都同意接受。夏云鹏打了一针狂犬疫苗600元,一针破伤风针54元,伤口包扎处理费48元,高林清眼都没眨一下,一共付给了夏云鹏702元。
巴掌大的新铺街,谁和谁好,谁跟谁不来电,大家都心知肚明。高林清常常有事没事带着黒子去街的另一头咵天玩。街的另一头有一个寡妇叫月英,高林清是冲着她去的。月英命苦,男人得白血病先去,儿子后脚也是得同样的病跟着去了,说是遗传,看病花了不少钱,背了一屁股烂债。好在月英坚强,不向命运低头,在自家开了一个小餐馆,既是打发光阴,也是想挣个仨瓜俩枣还债。高林清跟她好是公开的秘密,我说的这个“好”不是那种肌肤之亲的好,还没到那一步。没到那一步主要原因在月英这头,一个专做旗袍的裁缝哪天少得了女人?说归说,笑归笑,也没见高林清真正和谁好过,都是癞哈蟆不咬人样子难看。
高林清常去月英的馆子还有另一个原因,流浪狗的黑子嘴刁,油水重的剩饭剩菜是它的最爱。每次去,高林清总要用塑料袋装些剩饭剩菜带回来给黑子吃,同时没忘了开玩笑过过嘴瘾:“月英,几时我俩大婚呀,免得我有事没事常往你这儿跑!”
“办你个头,嚼舌根的。”月英回敬道。不管月英怎么骂,高林清就是不生气。打锣听音,说话听声,明耳人一听就知道不是真骂。有要好的姐妹私下套过月英的话,说一个要锅补,一个要补锅,一起过如何。月英没说肯,也没说不肯,只是回答对方:“都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是小年轻,不稀罕一起过。”末了不忘补一句:“老高这人,其实也不坏。”月英还是向着高林清。
一个月朗星稀的夜里,月英关门打烊,高林清就来邀她一起出去走走,月英本来就不讨厌高林清,答应了。走到僻静处,高林清试探性地把一只手搭在月英的肩上,月英没有回避。高林清正要进一步试探时,不远处有两条黑影向他这边移动,高林清赶紧把手放下来。黑影近了,一看竟是夏腾和高尚。
“高叔。”夏腾跟高林清打招呼。
“月英娘。”高尚和月英打招呼。
高林清却一头鬼火:“高尚,夜里黑漆漆的,还不回去。”
大哥茣说二哥,高尚顶了一句:“你么不回去?”
“年轻人的事,你管那些做什么。”月英出来打圆场,“夏腾,高尚,你俩玩。”说完就拉着高林清走了。
高林清回到家里也不进屋,一直在门口转来转去,黑子也跟着转来转去,他要等高尚回来。不一会,高尚回来了,高林清说:“你俩正常交往我不反对,但不能越格。”
“爸。”高尚把高林清拉进屋。
高林清把脸拉得老长,问高尚与隔壁这小子到底是什么关系。没必要隐瞒,高尚实话实说,承认是恋人关系,高林清就毛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说处对象他不反对,就是不同意与夏腾处,夏腾这小子倒是没话说,夏腾他老子夏云鹏好毛心,常常没事找事鸡蛋里寻碎骨找人吵架。高尚说他们早就好上了。高林清坚决不同意,说除非他死。高尚就哭了,哭得很伤心,高尚说,她活着是夏家的人,死了是夏家的鬼。高林清一惊,问:“死丫头,是不是生米煮成了熟饭?”高尚点了点头,说她已经有喜了,有两三个月。
高林清毫不犹豫说打掉,夏家的孽种他不稀罕。高尚说,就是不和夏腾结婚,也要把孩子生下来。高尚一个电话就把夏腾叫过来了,两个年轻人,哭着跪在高林清面前。
高林清说,跪着也没用,除非人五人六的夏云鹏给他下跪。夏腾就去叫父亲过来。夏云鹏死活不来,说他高林清有什么了不起的,儿子就是打光棍也不会向他低头。夏腾说高叔不仅不同意,还逼着高尚把孩子打掉。
“什么?你们有了?”
夏腾点了点头。
夏云鹏说高尚肚子里怀的是夏家的骨肉,他敢?说着就气乎乎来找高林清评理。夏云鹏压着怒火说:“老高,你看不惯我可以,为啥看不上我儿子?”
高林清没回夏云鹏的话,却对高尚说:“明天一早去把孩子打掉,我叫月英娘陪着你去。”
夏云鹏一听就火了:“你敢?”
高林清说他么不敢,女儿是他生他养的,你老夏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的。
夏云鹏说就凭高尚身上有夏家的骨肉就有资格。两个长辈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夏腾就对外走,高尚以为夏腾气着走了,就哭得更伤心。
不一会夏腾领着月英娘转来了,原来是聪明的夏腾去搬救兵了。月英一进屋就数落开来:“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乡里乡亲的,也没个深仇大恨,为啥搞得这僵?”月英这一说,两老都不语了,是呀,为啥?细细想来争争吵吵一二十年了,全都是些不上斤上两的琐事。趁热打铁,月英说,孩子都快出怀了,要顾及险面,她来当媒人,不用请先生看日子,就十一国庆节,把婚事办了。月英说着,就走到高林清旁边,摇了摇高林清的臂膀:“老高,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要为难两个孩子了。”
月英充着他和高林清的这层关系,大大咧咧这么一调解,气氛缓和多了。夏云鹏说:“礼数不能少,不能让外人说我夏家不懂事,彩礼明日个就去办。”
“有几个臭钱就嘚瑟,谁要你的臭钱呀!”高林清善意地呛了一句。
两个年轻人喜坏了,刚才还是阴云密布,转瞬就云开日出了。高尚说,月英娘,我要是坐月子,你可要来料理我啊!
月英忸怩了一下,说:“你爸说了算。”
高林清的脸就有红晕漾开。
还是夏云鹏来菜反应快,转口对高林清说:“亲家,明天中午就在月英的馆子聚聚,月英也要参加,都是一家人,好好叙叙。”
小镇的夜里很静寂,狗不状,风无语,月亮在云层里探头探脑,钻进钻出,高林清的家里却很热闹。这个晚上,小镇新铺街的事儿说多也多,说不多也不多。
作者简介:江清明,湖北省作协会员,蕲春县作协主席,在《长江文艺》《长江丛刊》《芳草》《当代作家》《小说月刊》《散文选刊》《佛山文艺》等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万字,有多篇作品上各类选刊和获奖,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爱你好难》和纪实文学作品集《伊甸园,不该偷吃的禁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