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座洋楼耸立田野,有人管,无人住,广东的这片村庄发生了什么
原野上林立的乡愁
第一次看见碉楼是在四川省西北部嘉绒藏族和羌族人的村寨里。
横断山深处,岷江和大渡河的河谷中,藏着无数座大大小小的寨子,很多寨子里都有赫然高耸的碉楼。由于道路险阻,人迹罕至,这些朴实无华的碉楼已在风雨中默默守望了数百乃至上千年。
丹巴藏寨中的碉楼▼
清朝的傅恒同志在平定金川叛乱的战役中就曾因碉楼而吃尽苦头,他在战报中这样写道:
“枪弩唯及坚壁,于贼无伤。而贼不过数人,从暗击明,枪不虚发……攻一碉难于克一城。“
除了警戒和防御,横断山中的碉楼还演化出了一层以高度显示权利、财富和信仰崇拜的象征意义。
甘堡藏寨中的碉楼▼
开平的碉楼始终有点不一样。
少有这样的地方,既是兵荒马乱的投影,又是荣华富贵的证明,既是颠沛流离的符号,又是氏族凝聚的丰碑。
我们来到广东开平,与壁垒森严又美轮美奂的碉楼迎面相遇,便读懂了所有的沧桑幻变。
从广州出发,沿着”广南公路”(325国道)朝江门方向行进,当进入西江和潭江一带的”五邑地区“后,道路两旁的田野里开始出现充满异域风情的塔楼状建筑。
这些高耸的塔楼就是我们要去寻找的碉楼,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一座座碉楼接连不断地映入眼帘时,我们的心情仍按捺不住地兴奋起来。
这些挺立了一个世纪的碉楼大多因年久失修而变得灰旧衰败,但越向它们靠近,越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未曾在时光里消退的凝重与警惕。
那斑驳的墙壁、乌黑的窗口和透亮的射击孔,无不在讲述着那个并不算遥远的年代里,这片土地上发生的风云往事。
开平一带,最早在明朝中晚期就已经开始修建碉楼。
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过去的这里太惨了!
当时的开平是新会、新兴、恩平、新宁(今台山)四县交界之地,属“四不管”地区。其西北部的低山丘陵地带,还时常成为“不法分子”啸聚和逃遁之所,治安异常混乱。
到明末清初,清政府为切断民间与明朝流亡政府的联系,实施严苛的“海禁”与“迁界”政策,把沿海居民强行内迁数十公里,导致大批家庭破产,农民流离失所,走投无路的民众不得已而起义造反,或者干脆四处流窜,打家劫舍。
清朝末年,开平已近乎是社会不安定分子的天下,朝廷飘摇,盗寇横行,民不聊生。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基本就是心惊胆颤地防备着各色人群轮番上演的打砸抢。在电影《让子弹飞》里,不仅取景了开平的碉楼,更是取材了当时的匪患背景。
开平地区地形图▼
▲开平位于五邑地区居中的位置,明万历元年,为镇压乱民,朝廷在此屯兵垦田,并设置“开平屯”,寓意“开屯驻兵保太平”,开平之名由此而来。南明永历三年(清顺治六年),正式设立开平县。五邑指今广东省江门市下辖的新会、台山、开平、恩平、鹤山五个县级行政区,号称中国第一侨乡。
清宣统年间的《开平乡土志》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开邑山辟之乡……既非险要亦非膏腴,英雄割据之所不注意,列强瓜分之所不垂涎,建县以来垂二百六十年,期间屠戮之惨如社贼之祸,红匪之变,土客之争,为害列矣。”
但在乱世间,依然有对生活抱有希望的人,他们集合在一起,做出了一个众志成城的决定:必须有一个公共避难和防御场所——盖碉楼!
三门里迎龙楼,建造于1560年左右▼
摄影:地球旅客@孤城
位于开平赤坎镇三门里村的迎龙楼是五邑地区现存最古老的碉楼,它曾是整个村落中最为高大的建筑,如今已被密集的民居深深掩藏了起来,以至于我们在村子里绕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它的踪迹。直到遇见一群在路边玩耍的小孩儿,没等我们开口,他们就已明白这些陌生人的来意,熟练而骄傲地指向去碉楼的路。
建筑年代较早的碉楼结构也较为朴素简单,但已然能够有效地抵御匪患和洪水。这个浑厚坚实的墩堡,看起来虽有些沉闷,但它正在吹响人们自食其力保卫家园的号角。
阿爸离家乡把家养
去到金山挨凄凉
阿妈日盼夜又想
梦里不是金山样
梦见阿爸泪沾裳
……
不知何时起,五邑的乡间开始传唱起一首首童谣,唱出的不仅是一份希望,更多的还有一段岁月的挣扎和迷茫。
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后,清政府要向英国支付巨额赔款,其中一大部分被摊派到了主导销烟的广州府,为筹措赔款,官府不得不对百姓强加赋税和商捐。
这对于本就苦不堪言的五邑地区无异于雪上加霜,这里的民众面对日甚一日的压榨,纷纷将生存的希望寄托在“下南洋”。
与此同时,海外淘金热兴起,美国的圣弗朗西斯科(旧金山)因发现金矿而被华侨形象地称之为遍地是金子的金山,那些因淘金而一夜暴富的故事传遍五邑的乡间,鼓动着人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随之,欧美国家大修铁路,对廉价劳力的需求暴增,在光绪年间,还有很多华工被诱拐贩卖到海外,他们甚至还被冠以一个侮辱性的代称——猪仔。
当年华侨出国的方向▼
无数中国人以没有尊严的方式来到异国他乡,艰辛的劳作却摆脱不了被歧视的阴影。
当这些国家经济不景气时,又反过来认为是华人抢了他们的饭碗,由此采取非常暴力的排挤手段,比如美国就出台过十分变态的政策,限制华人妇女入境,许多家庭为此四分五裂,乡愁和相思在异国他乡与这片沉默的土地上都埋下过太多厚厚的疼痛。
在美国淘金的华工▼
爹爹去金山,快快要寄银
全家靠住你,有银就好寄回
……
中国人对家族、家庭始终都有强烈的向心情怀,最初的移民在这方面则体现得更加突出,华侨们在国外赚的钱,都会想法设法寄回中国的家。
和汇款一起抵达家乡的还有书信,以及国外的照片、明信片。
华侨寄回国内的明信片▼
这些信物和汇款一并称为“银信”,也正是这些银信,让开平的工匠们大开眼界,也许他们不懂罗马柱、爱奥尼柱、科林斯柱这些复杂的称谓,不知道何为浪漫主义、折中主义,但他们仿照明信片上的建筑图案,在侨汇的资助下,破天荒地创造出一种中西合璧的建筑艺术。
于是村野里就出现了这样的混搭风:
蚬岗镇长安村▼
塘口镇潭溪圩▼
蚬岗镇锦江里村▼
喜鹊喜,贺新年
爸爸去金山赚钱
嫌得金银千百万
返来起屋兼买田
……
1922年的一个冬夜,一群土匪潜入了赤坎镇的开平中学,恰被一处碉楼上的探照灯发现,人们即刻围追堵截,救出包括校长在内的师生十七人,这件事在海外华侨中引起巨大轰动。
对故乡家人安危的切切关注,让海外华人华侨不惜向家乡输入重金用以修建碉楼。也是在这一时期,大批的华侨开始陆续返乡置业。
由此,从民国初年到抗战前夕,五邑侨乡尤其是开平一带掀起筑楼热潮,最盛时,一度有三千余座碉楼同时矗立在开平的田野里。
开平碉楼分布图▼
▲据不完全统计,五邑地区目前仍保存有近4000栋碉楼,居中的开平市是碉楼密度最大的区域,有2019座。(数据来源:钱毅. 2015. 近代乡土建筑——开平碉楼[M],北京:中国林业出版社.)
自力村碉楼群(请横屏观看)▼
这些新的碉楼里,除了以村镇的名义组织建造的更楼和众楼,还有很多是完全以一家之力建起的居楼。
矗立在长安村口的长安楼
更楼,用于警戒▼
马降龙永安村的天禄楼
众楼,用于集体避难▼
自力村的铭石楼(左)和振安楼(右)
居楼,集防御与居住一体▼
无论是更楼还是居楼,对于一座碉楼来说,防护性永远是建造者首先考虑的要素。
碉楼一般不设屋檐,且通体光滑,防止敌人攀援而上▼
顶层或向外凸出或设置“燕子窝”,并在四周和底部留有射击孔,敌人即使到了楼下也无处藏身▼
三曾防护的铁窗和厚重的铁门一旦闭合,整座碉楼就固若金汤,没有重型武器的匪徒只能望楼兴叹▼
万一敌人攻入楼中,狭窄的楼底和镂空的天花板,也让在上层防守的人占据绝对的优势▼
在这紧张的气氛里,人们还是努力地点缀着关于家的一切。
居楼的每一层都具备完整的功能分区,厨房、卧室、客厅、卫生间一应俱全,让一大家子人在拥有安全感的同时也尽量过的舒适。
窗下的云纹、墙上的彩绘,亭台上的雕栏画柱……一段时光就这样凝固在石头里。
不难想象,当时的人们是怎样小心翼翼地警戒着贼匪,他们在这些碉楼里慎重地注视着外面的风吹草动,在方墙的庇佑中安身立命,坚守一方。
自力村云幻楼▼
因着华侨的印记,西洋风格的建筑艺术在碉楼上猛烈绽放,归国华侨雄厚的经济实力以及光耀门庭、彰显地位的心理需求,让碉楼越盖越高,越盖越豪华。
在远离地面的碉楼顶层,几乎可以见到罗马、哥特、拜占庭、巴洛克、维多利亚以及中国岭南等来自世界各地的建筑元素随意而巧妙地搭配组合,让整座碉楼看起来如同一个个笔直的城堡。
锦江里瑞石楼▼
这是一场生死之搏,也是一阵浮夸的攀比,更是一副蕴含着东西方建筑风情的艺术画卷。
升峰楼、锦江楼和瑞石楼▼
不知何故,一个名叫加拿大村的村子格外难找,没有路标指示,地图上也搜不到。最后能顺利抵达,全靠远远望见几栋与众不同的楼房和一座碉楼背影,然后自行揣测:那应该就是要找的地方吧。
从一个写着水埗头村的路口进去,穿过一块菜地,横在眼前的是一片放满了水的稻田。
我们踩在水田之间的泥巴垄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近了这个村子。
加拿大村全貌(请横屏观看)▼
民国初年,赤坎镇虾村的一位关姓旅加华侨返回家乡带领村民一起前往加拿大谋生。
多年以后,他们带着血汗钱与国外建筑师画好的图纸衣锦还乡,并在原来的村子附近建起了13幢洋房,成排面对着田野,家家有门庭。
加拿大村被弃置的民房▼
这些充满异国风韵、又融合着中国人“田、园、庐、墓”梦想的家宅,一起名为耀华坊。因为这十三户人家都是从加拿大归来的侨胞,人们又称这里为“加拿大村”。
然而,好景不长,因为对新中国的“农村土改”政策心存顾虑,耀华坊的主人们在50年代就匆匆告别了家乡,举家移民到了加拿大和美国,加拿大村就变成了无人村。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们一一走过每一栋楼房,在精致的雕梁画栋间仿佛还能听见当年荣归故里时的欢声笑语,但耀华坊却再没有等到重新归来的人们。
因打理田地而路过的村民▼
游客如此稀少,除了下秧的村民和我们,几乎再没有别的动静。以至于返回时,泥巴垄被水冲没了一截,我们抱着两块大石头边走边铺路,这才走了回去……
其实,加拿大村的繁华落幕也正是整个侨乡的缩影。
清末以来,五邑侨乡的经济基础严重地依赖外来的侨资、侨汇,而那些输入的资本大都拿去买地盖楼了,并未“用诸生产事业,以增物力”,社会构造外强中干,畸形发展。
所以一旦有动摇资本输入的事件发生,哪怕相隔万里之遥,也会让侨乡由繁荣迅速步入衰落。
1929年到1933年的美国大萧条、1937年日本的全面侵华战争以及1941年珍珠港事件后的太平战争不仅使侨汇大幅度减少,很多已经返乡的侨民也再度携家眷出走。
遍立乡野的碉楼、别墅人去楼空,整个侨乡也似被掏空了躯体,陷入崩溃的边缘。
那些过眼烟云的浮华终如昙花一现,一去不回。
开平碉楼,集合着生活的矛盾,也集合着岁月的风华。
那些数不清的风霜和苦难已经模糊,只有曾经为之拼命一搏的碉楼还如一枚枚印章在历史里屹然清晰。
而这些建筑多么令人动容啊,每一栋碉楼,都令人微笑,也让人忍不住哭泣。
这个时代再不会有新的碉楼出现了。
因为在今天的太平世道里,这个国家有一份强大的力量让我们远离战乱,每一个白天我们都能与亲人相拥,每一个夜晚也都能安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