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潮丨秋雨(下)
菊怀孕了。是在菊十七岁那年。菊对杨三儿说:“我身上不来了。”杨三儿一惊:“呃,那咋办?”菊说:“老鳖儿子儿,你说咋办?我再给你生个小鳖儿子儿?”杨三儿抱着头想了半天说:“我认识县人民医院做饭的老唐,让他帮忙把胎打掉。”
菊说:“不打。让你个老龟孙风光风光。”杨三儿高兴时不顾一切,真的出了事他也怕丢人。他赶着给菊说好话:“不打?那算啥?你咋给外人说?算谁的?”
菊说:“你敢做就要敢当,谁都知道是你的。我就是要把他生下来。”杨三儿眼泪都要下来了:“你不想活了?吐沫星子能把咱俩淹死。”菊笑了:“淹死就淹死。我不怕。”
杨三儿想出一个门路:“找个人家,赶快嫁出去吧?”菊要的就是这句话,她十七了,也想过自己将来的日子。她不愿和杨三儿这样不明不白的胡混下去。她从村人对她的目光里已经看出,她和杨三儿的事情人家都知道了,她受不了那种目光。她能想象出人们在背后议论她和杨三儿时是如何的鄙贱她。由于她的名声,到如今没有人给她提媒,好歹没有一家。现在杨三儿说出来了,要给她找个婆家嫁出去,菊终于可以摆脱杨三儿了。菊说:“那就嫁吧。说了婆家再去打胎。”
杨三儿托人给菊找了个婆家,是二十里外张庄的。男的叫年儿,家里穷,二十四五了还没有说下媳妇。媒人两头跑着一说,事情就定下来了,当年冬天,菊结婚了。杨三儿也没有亏待菊,给她赔了不少嫁妆。
年儿小时候挨饿,落下个老胃病,干不了重活不说,整天抱著肚子哼哼。为了给年儿治病,菊找到杨三儿。杨三儿一见菊来找他,一高兴又发起贱来:“乖乖,你可来了,我都想死你了,多少天都睡不着觉。啥样?年儿不如我吧?”菊阴着脸说:“年儿胃疼,整天抱著肚子哼哼,你想办法给他看看病吧。”杨三儿给菊拿了钱,菊回去给年儿买药。
菊结婚十几年了,她和杨三儿一直不明不白的胡混着。粮食紧张时,菊去找他,而粮食一直紧张着。没有钱花时,菊去找他,而钱总是欠缺。每一次去,杨三儿都给菊拿钱和粮票,有时能背一些馍或者粮食,碰巧了,还能捎带一块卤猪肉。杨三儿吸烟,先前吸两毛五的黄金叶,后来吸一毛八的先锋牌,后来吸一毛四的汝河桥牌,再后来吸旱烟叶子。省下的钱都给了菊。当然,杨三儿少不了吃菊的白蒸馍。菊和杨三儿胡混,也就图杨三儿一些钱财。杨三儿给菊钱物,图的就是菊的热身子。
他也够难的,菊想,他上有一个老母亲,下边还有四个儿女,全靠他一个人的工资养活,还要不时的接济她。菊在心里算了一笔账,这多年,他把一多半的工资都贴补到自己身上了,剩下的一小半才拿回去养活一大家子。再想想,他是在养活两大家子,十几口人啊。有时候菊也可怜他不容易,但是可怜的意思只是在心里一闪而过,菊马上就想,这是他应该的,自己的女儿身被他破了,一身清白被他玷污了,名声被他糟蹋了。要不是这个坏名声,自己还不会嫁给年儿这个病秧子。自己得到的也是应该的。想到这一层,菊心里释然了。脚步也轻快起来了。
太阳又被黑云遮住了,菊抬头看看,见西北天际黑压压的云彩正向自己头顶压来。看样子又要下雨,离县城还有十来里地,菊擦一把汗,加快了步子。
在县城外的涧河边,菊站在河边,先把两只鞋子洗了,甩了甩鞋子上的水穿上,再撩着河水把裤腿上的黄泥洗了,捏了捏裤腿上的水。这样虽然裤腿和鞋子是湿的,总算没有了那么多的黄泥,看起来干净多了。
菊在教师食堂外边看着,老师们有的吃了饭从食堂里出来,有的才进去吃饭。教师食堂在校园里,校园里尽是三三两两走动的学生,菊感到身份不合适。她转身出了校园。她要等老师们吃过饭以后再去,以免别人问起来她不好回答。那一年,杨三儿刚到中学教师食堂做饭,菊来了。一个老师问杨三儿:“杨师傅,这是谁呀?”杨三儿心里有鬼,好半天才吭吭哧哧地说:“啊,这是,这是我闺女,闺女。”菊当时也是脸上一红。他两人的不自然让老师们看出了端倪。老师们互相看着,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此后再没有人问起过他们的关系,但是菊从此害怕看见老师们。杨三儿嘱咐她,让她在老师们开过饭之后再来,一是避免尴尬,主要的是这个时间是老师们的午休时间,是他们偷情的最好机会。
天说下就下,还没等老师们吃完饭,雨就开始下了。还是那种缠缠绵绵的小雨,下起来就不准备停的样子。菊在学校对面的杂货门市里转悠着,等待着。营业员看出她是在避雨而不是买货,也不搭理她。
菊进门时,杨三儿正在拿着炊帚刷锅,一回头看见了菊。杨三儿把炊帚一扔抱着菊就亲上了。菊站着不动,任杨三儿一阵轻薄后,杨三儿才问:“你咋这时候来了?还没吃饭吧,想吃点啥?”
菊说:“老龟孙,你吃饱了才想起问我,我去哪吃饭?”杨三儿拉着菊的手,笑着说:“我不是问你想吃啥吗?中午老师们吃的卤面条还有,你吃点?”杨三儿给菊打了一碗卤面,切了一盘猪头肉,又麻利的打了一碗鸡蛋汤。
菊吃着饭,把窑塌了,米面粮食都埋在了破窑里,一家人挤在漏雨的两间房屋里,外边大下,屋里小下,外边不下,屋里还下的情况说了,又说想买点砖瓦,把房子修理一下。杨三儿笑着,看着菊吃饭,看着菊说话。杨三儿知道,菊是来要钱的。“嗨,别说窑塌了,就是不塌,房子也该拾掇一下了,我原先就想着,紧紧手,给你积攒几个钱,赶紧把房子拾掇一下,现在窑塌了,那就赶紧拾掇吧。”
菊看一眼杨三儿,杨三儿灰黄的眼珠正盯着自己,脸上长满讨好的笑。菊觉得杨三儿老了,老了的杨三儿半辈子对自己好,现在还是为自己着想,心里便有点感激。菊笑了笑,有点歉意地说:“不是过不去脚,我也不来找你,我想了一夜,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好,只好来了。”
杨三儿收拾着菊的碗筷,大笑着说:“来就对了,来就对了。我不帮你帮谁?还有谁会铁心帮你?你个、憨闺女!知道你日子不好过,我给你攒了几十块。”
菊第一次心甘情愿地钻进杨三儿的被窝。此前,杨三儿都是连拉带拽的把菊按进被窝,菊也从没有主动配合过他,尽管菊有时身体反应很大,但是有一个爹的概念,菊尽量压抑着自己,任杨三儿扑腾。杨三儿一结束,菊马上就穿上衣服离去,好像菊把自己的一件工具借给杨三儿使唤一样,使唤完了,马上收回。杨三儿先前还使尽浑身本事,想讨菊的喜欢,但他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菊从来没有主动配合过他。杨三儿生气地说:“你这个冰凌蛋子,我还不如去日猪。”菊说:“你还当你是个人?”后来,杨三儿习惯了菊的冷漠,但他稀罕菊的年轻、菊的漂亮、稀罕菊桃花一样的面容和泉水一样的眼睛,稀罕菊仙女一样的身材,继而稀罕菊的冷漠,稀罕菊骂他、糟践他。菊越是骂他,他越是高兴。菊不骂他了,他倒觉得不舒服了,想法子让菊骂他。菊骂他,他一还骂,就觉得和菊的距离近了,那一层说不清的隔阂就淡漠了,他们的关系好像就是正常的情人关系。
雨还在下着,杨三儿把菊带到自己的宿舍,宿舍和伙房只隔着一道墙。菊走到床前坐在床沿上,杨三儿插上了门,挨着菊坐着,没说几句话,杨三儿就抱着菊亲嘴。菊没有骂他,还满脸喜悦,转身把手搭在杨三儿的肩上,吐出去一个舌尖儿。菊的舌头软软的、柔柔的、滑滑的、热热的,杨三儿第一次受到菊的鼓励,第一次吮吸到菊自觉伸出来的舌尖儿,杨三儿亢奋着,激情澎湃。杨三儿用力吮吸着菊的舌头,喉咙里发出吭吭的声音,菊轻轻抱着了杨三儿的脖子,回吻着杨三儿。杨三儿精神大发,把菊推倒在床上,一把拉开被子,就去解菊的扣子。菊推开杨三儿的手说:“我自己脱。”
杨三儿看着菊把自己脱得精光躺进被窝,杨三儿不敢相信似的说:“好乖乖,今儿总算长大了。总算让我吃一口顺气饭。”
菊在床上说:“不罗嗦了,赶紧脱吧。”
杨三儿心里张狂得通通乱跳,头上已经浸出了汗,他赶快脱了衣服上床。菊非常配合,两手抱住杨三儿的腰,迎接着杨三儿冲撞。杨三儿受宠得支架不住,没几下就瘫倒在菊的身上不动了。菊还是抱着杨三儿,杨三儿伏在菊的身上眯瞪着了。
杨三儿眯瞪一会儿醒来,自嘲地说:“老了,不中球了,弄了就想瞌睡。”菊笑着说:“想瞌睡你就瞌睡,我搂着你瞌睡。”杨三儿感激得要哭。接着就张狂着想再来一回,怎奈身体不争气,试了半天还是不行。菊说:“急啥?好饭不怕等。下着雨我回去啥也做不成,今黑低我不走了。”杨三儿心里开了花一样,嘴在菊身上乱拱。
晚上,听着外边淋淋淅淅的秋雨声,杨三儿和菊说了半夜的知心话。杨三儿说他如何地爱菊,有时候想菊想的想哭。说他一辈子经过了好多女人,没有一个能比上菊的漂亮。说他这辈子只爱着菊一个人,使尽浑身本事也要叫菊的日子好过起来……杨三儿说一阵,菊拍拍杨三儿的后背说:“我知道。”杨三儿再说一阵,菊拍拍杨三儿的后背说:“我知道。”杨三儿真的流泪了,泪水滴到菊的脸上,胸脯上,模糊了大半截被窝。杨三儿说:“我给你攒了五十多块,加上这个月的工资,明天先给你一百块,你回去先用着,不够,下月再给你。”
菊说:“你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我拿五十块就够了。”杨三儿说:“五十块能做点儿啥?盖房子没有二百块不行,你回去先买点砖瓦,那一百块下个月我给你送去。”说着话,说到高兴处,两人又一阵缠绵,菊彻底放开了自己,呻吟声由小到大,由疏缓到急促,直到两人都精疲力尽。
杨三儿想瞌睡,菊搂着杨三儿,轻轻地说:“我想给你说句心里话,你想听不想听?”杨三儿精神一震说:“你说,你说。”菊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咱们都是儿女一大群,以后咱们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儿女们在人前头站立不起来。你说呢?”又说:“我也知道你对我好,我会报答你的,以后你老了,我会尽心伺候你的。我看果和留你也指望不上,梅更不用说,他们半辈子不和你说话,也不相往来。那几个小的和你也不对付,都像仇人似的。我妈和我也不说话,我有娘家和没娘家一个样。人家都低眼下看咱们。只要咱们两断了这层关系,我也能到娘家走动走动,看看我妈和你。你一年比一年老了,以后少不了有人伺候。我会尽心伺候你和我妈的。你说中不中?”杨三儿不说话,泪水又模糊了菊的胸脯。菊说:“我说这是为了咱们两家好,我家大孬都十三岁了,三两年就该说媳妇了,咱们再这样不清不白的,以后大孬说媳妇也说不来。你说是不是?”菊说:“两人好不一定非要睡在一起,心里有谁比啥都强,你说是不是?”杨三儿一直静静地听着。这些道理他都懂,但是和菊断绝这种关系,他真是舍不得。听菊的口气是在和他商量,想了半天,他也以商量的口气说:“你说这都对,只是能不能再晚两年?”他听着菊笑了一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人,年轻时张狂了,疯了,也就算了。现在老了,就该收收心,养养身子了,也该想想后路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你知道我心里有你,这不就中了?”杨三儿觉得菊说的句句在理,他没有理由再固执,又想,菊现在是这样说的,以后不一定就真正能断得了。便说:“中,以后咱们再不弄这种事了,可是,我现在又想。”菊说:“我也想,这回叫我来。”
第二天早上,雨还在下,天空灰蒙蒙的,不像是想晴的样子。吃过早饭,菊说:“你给我找一把雨伞,我回吧。”杨三儿说:“别急,年儿胃不好,我上午做卤肉,你走时给他带一点,娃们也尝尝鲜。你吃罢晌午饭再走吧。”菊笑着说:“那中,我没睡好,瞌睡一会。”菊拉开被子睡了,杨三儿抖起精神在伙房忙他的。
吃罢午饭,杨三儿把给菊准备的卤肉、蒸馍、咸菜装进一个挎包,把一百块钱、四十斤粮票包在一个纸包里交到菊手里说:“下月十五号开工资,十七号是星期天,我去给你送钱。”菊拿起雨伞准备出门,杨三儿又抱着菊亲,亲着,杨三儿弯腰说:“哎呀,我又想。”菊推开杨三儿,笑着说:“你不要命了。”菊笑着拉开门,一下愣在那里。
门口,雨地里站着菊的同母异父弟弟虎。虎十六岁了,像他父亲一样,个头不高,瘦瘦的。虎头发上、脸上流着雨水,浑身的衣服已经湿透,向下滴着水,脚上的两只鞋,各用一根绳子绑着,背着一个大包袱,包袱上搭着一个麻包,麻包也已湿透。
杨三儿看见了虎。杨三儿跑出去拉着虎的手说:“你咋来了?还背着个大包袱?快进屋。”
虎进了屋,把包袱放在地上说:“房子下榻了,我妈和我妹妹也来了。”
杨三儿急着问:“啥时候?啥时候下榻的?人呢?人没事吧?你妈在哪?”
虎擦着脸上的雨水说:“昨天后晌,房子塌了大半间,另一间房子房顶塌了个大窟窿。人都跑出来了。我妈在后边。”
菊从门口向外看去,远处,细细的雨幕中,菊的两个异父妹妹搀扶着妈妈正在向这里走。妈妈身上披着块黄色的油布,她一手拉着肩上油布的一角,一只手里住着一根棍子。妈妈五十多岁了,过多的操劳使她腰背有些驼,走路也有些缓慢。
菊结婚后,妈不让她回娘家。菊试着回去了一次,妈把她带去的礼物仍到大门外,回身关上大门。菊在门外听到门栓卡嗒一声拴上了,妈把母女情分关在了门里门外。从此,菊再也没有回过娘家。不仅没回过娘家,菊和娘家的所有亲戚都断绝了来往。婆家离娘家二十多里,她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过她妈了,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了妈。妈老了,除了腰背弯曲以外,菊明显看出妈走路时脚步很慢,每抬一步,似乎都很吃力。丝丝雨幕缠裹着妈缓慢移动的躯体。菊想上去搀扶妈妈,想去给妈妈撑起雨伞,她想给妈妈说,她已经和杨三儿说好了,从今以后断绝那种关系,我们过正常的日子,她想向妈妈说她错了,不该和杨三儿有那种关系,不该让妈妈生气,她想抱着妈妈大哭一场。但是菊没去。她觉得自己张不开口,她害怕妈问她你来干啥。菊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是赶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尴尬的地方。
菊从口袋里掏出杨三儿给她包着一百块钱和二十斤粮票的纸包,放在杨三儿面前的桌子上,撑开伞,转身出了屋门。
杨三儿抓起纸包对着她大声说:“你干啥?我有办法安置他们。”又说:“你等等,我去送你。”
菊没有说话,把伞压得低低的遮住自己的上身,一直向学校外走去。细雨洒落在伞上,几乎没有声音。出了学校大门,菊发现西边的天空燃起一片火烧云,把整个天空映衬得红彤彤的。哦,天要晴了,秋雨,终于要停下来了。菊长长地吐了口气,大步向家走去。
作 者 简 介
张海潮:1957年生:退休工人:写过诗:写不好:扔了:写过散文:写不好扔了:写小说还写不好:准备扔:没有文采:跟着朋友瞎起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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