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原始人

我十分渴望回到原始人时候。

我是从什么时候想要做一个原始人呢。大概是很小时候，几乎刚出生，看到蓝白色的条纹床单与白色的墙壁，我就陷入了沉思，我想着，为什么我要在这个时代出生。虽然现在是现代，虽然生活便利了很多，但时代实在太缺乏温情了，人心实在太浮躁了。比浮躁还要浮躁。所有的人都好像流水线上的商品，忙于流通。

在这一点上，我和济公有很大的相似之处，李修缘从小就立志做一个和尚，而我立志做一个原始人。我决心回到原始时候，摒弃一切现代社会提供的优越条件，而甘愿做一个原始人。但我缺乏必要的生存技能。就像一个想要成为侠客的人却不会武术。如果让我在广袤的草原或沙漠上徒步，我很快就会死去。

我看过很多关于原始人的资料，他们疯狂而快乐地活着，像是向着天空猛长的野草。他们躲避着猛兽与天灾。他们在灾难中游刃有余，有时候还和灾难做朋友，最后总是有惊无险。但他们在篝火中回忆往事，就会流下欢乐的眼泪。危险马上就会来临，或者说危险从来没有离开。而他们开始跳舞。多么疯狂的原始人。

我为那些疯狂的原始人流泪，他们也拥有爱情，拥有幸福，拥有磨难，但拥有更多的善良。与此同时，也拥有更多的死亡。因为他们甘愿为友谊与爱情牺牲。我为他们的爱情，幸福，磨难，善良与死亡流泪。

人们说我有时候像是现代人，有时候则是原始人。我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发疯。比如去商店里拍打售卖的皮球，或者扮鬼脸吓哭小孩子。和猫一晚上一晚上地讲话。但也还好。真正的原始人条件更为艰苦，用石头擦屁股，或者像猫一样不擦。吃生肉。在树木之间跳跃，可以过一种永远不必从树上走下来的生活。那是一种多么崇高的英雄主义啊。我后悔我所受到的教育，我刚生下来是一个天才，但教育逐渐毁了我，教育就像酒，有好处，但也有坏处，我现在变成了一个庸人，而且愚不可及，当然不能全部归因于教育，但教育也难辞其咎。我决心回归到自然中，忘记一加一等于二，忘记三角函数，微积分与李定理。我不再在乎别人的眼光，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我尽情地释放着自己的感情，累了就睡觉，饿了就吃饭。

有时候我走出城市，走进森林，夜晚的森林令人恐怖。但我不感到害怕，害怕是纤弱的现代人所愿意体验的，原始人则毫不畏惧。因为他们的原始可以打败所有的伪装与矫揉，所有的浮华与空洞。我先爬上一颗比较低矮的树，树上爬动着一些闪光的小虫子，更高的地方有一只小松鼠，它望着我，好像望着一个等待了很久的人，它一边望我一边用两只手擦脸，好像在对镜梳妆。它的身影在月亮的照耀下显得十分黯淡。好像一个影子。我往上爬了爬，在更高更坚实的地方躺下来，困意袭来，我在树上度过了大半个夜晚，月光的清晖让人觉得寒冷，但原始人不怕寒冷。星星在天空中弯折，好像打铁迸溅出的光点，若隐若现。整个夜晚异常静谧。但一个声音惊醒了我。我的耳朵睁开，轻轻地旋转，好像放在唱片机上的唱片。是一个人的声音，好像在呼喊着什么。另一个声音从另一边传来。两个声音相遇后，两人都不说话了。只听到窸窣的脚步声。两人慢慢走近，手里各自提着一把剑，在月光下展开了打斗，落叶满天飞舞。两人的剑花密集，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胆子要跳出来了，但我一想自己是原始人，应该有一些原始的胆略，就不怕了。我几乎跳下去和他们一起打。他俩好像是武侠片中的两个高手，在树木之间飞窜着。一个好像跌落下去了，但又飞起来了，身上好像吊着一根绳子。但很快就飞走了，边飞边说，我会回来的。哈哈哈。声音在整个树林里回荡。我看到地上出现一些人，他们的头上戴着绿色的草编成的帽子。推着两个或者更多摄像机。一个人站起来，说，好。太棒了，一遍过。原来是拍电影的。不知道能不能拍到我，如果拍到了我也是上过电影的人了，虽然比龙套还不如。但同时，我也感到了现代科技的无孔不入，即便在幽静的森林，也没有什么安静可言啊。我要到哪里去寻找那一方很少被人类染指的桃花源呢。

也许世界并非按照朝代或时间划分，而是平行交织的。在同一个世界中，同时有猛犸象，包头龙，剑齿虎，霸王龙，还有猿猴，鲸鱼，人类，它们同时处在同一片大地之中。安静与喧嚣也同处一片土地。时空平行，运行不悖。过去，现在，未来并置，但不能认出彼此。

有一次我走进一个公馆的屋子，我当即就知道了，屋里的人各不相同，原始人，唐朝人，民国人。他们做着不同的事。原始人在睡觉，唐朝人下棋，民国人谈论战争，还有几个外国人。他们好像刚睡醒来，不大明白自己在哪里。我想要跨进原始人的行列，但很难，需要经过好几个定时炸弹一样的时间点。原始人在睡梦中向我微笑。我知道我触及不了他的梦境。他的梦境与我相隔着整条银河。

我想起一个朋友，她拥有一只兔子，经常带我去看，我们看到兔子动着三瓣嘴，静静地吃着蔬菜叶子。我说我也养过兔子，并且喜欢兔子。她说要送我一只。我问，可你只有一只兔子。她说，没关系，我要送给你一只理念上的兔子。万物都是由理念构成的，这只理念的兔子是一切兔子的范本，可以构成任何兔子的形状。于是我就拥有了一只理念的兔子。

平行的时空就如同这只理念的兔子。

我像猫一样打着呼噜睡着了。我注意到了自己的呼噜，仿佛另一个自己在看着自己。奇怪的是，我平时并不打呼噜。忽然我的脑袋像是灯泡一样亮了，我应该去闹市之中，人们居住的地方像是龙卷风，而其中的中心，闹市，是空的。如果我想要做一个原始人，就应该在闹市之中，而不是没有人烟的地方。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应该和一些人与事告别，还要忘记那些后天习得的知识。这样才有资格去做原始人。

但有些事很难忘记，比如文字，比如数学公式，每次看到就会想起文字表达的意思。当我走到湖边时，就会有显示牌写着，禁止游泳，我就想到不能在这里游泳，但我本来不想要认出这些字，也不想明白它所要表达的意思，我快步走过去，不回头，尽力想要忘记却记得更清楚了。也许当我不在意时候就会忘记。

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什么也不做，每天都看一些原始人的默片。我的两只手拖着腮帮，看着原始人，我的心里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在遥远的过去，他们便是我们的祖先，直立行走，解放双手。学会使用工具，不断进化。但正是进化让人倒退。人在某些方面必然无可遏止地退化了。关于这一点，我感到悲戚与愤慨。我会把手边的工具——开瓶器，水杯，笔筒都扔在地上。我会朝着天空大吼，我无比想要回归到原始时候。

我从屋子里出来，瘦了很多，两只袖管空洞地垂落着，有点像是长臂猿。我在街上晃荡着，像是一片秋风中的落叶。我有着自己的纹理。我已经忘了很多事，包括一些朋友的住址，这样我就不需要去和他们告别。但我还记得其中两个地址，一个是我的小学老师，一个是我的女同学。我买了一些礼物去找小学老师，她热情地将我请进家门，她说，已经好久没见你了。我说，谢谢老师您辛勤的栽培。她说，没什么，教书育人是我的职责。不过现在我已经退休好几年了。你要喝茶吗。我说不用了，我就坐一会。她已经有一些老了，皱纹好像岁月的勋章一样挂在她的额头与鬓角，但还可以依稀看到当年的风采。她穿着蓝色绣花裙，平底翠色布鞋。走起路来有些摇晃，她仿佛在努力平息自己一生的波澜。她问我最近在做什么。我说在一家单位上班。没有做出很大的贡献，辜负了您的厚望。她说，大家都一样，没什么好愧疚的，只要好好生活就好。看着老师，我想起了一些小学时候的事，欢乐笑闹，伤心啜泣。老师因为我们的顽皮而用教鞭打我们的手心，为我们饱含感情地朗读课文，判作业或备课到夜深。我对老师说，或者老师对我说，抑或我们都说了这句话：时间总是很快。快得像一把锋利的刀。有一个学生不在了。老师忽然平静地说。我有些惊讶，问，是谁呀。为什么不在了。老师说，是侯三呀。侯三赚了许多钱，很开心，就去大草原玩，开车，开得很快，一百多迈吧，草原确实很辽阔，但他没想到为什么这样辽阔的草原里忽然出现了骆驼，他不知道怎么操作，把骆驼撞得内脏到处飞，车翻了，他就死了。可怜的骆驼啊。我说，啊。老师说，他当时染了发，绿的黄的都有。他的妈妈就哭着说，你怎么就走了啊，让我白发人送黄绿蓝发人啊。

女同学在银行上班。休息时我去拜访她，我将侯三不在的消息告诉了她。她说与她无关，因为侯三不是一个好人，刻薄但不失客观地说，他的死甚至可以说是因果报应。我问为什么，她说，他以前用酒灌醉女同学，想趁着酒醉强奸她。还有，你知道他为什么有钱吗，他发的都是不义之财，卖假货，坑害别人。你当时没有印象吗，我小时候就看出他不是什么好人。我说，我当时也没有注意，现在也几乎忘了他的样子了。说到底，他的死和我没有太大的关系。

我拜访过他们之后，心里觉得空荡荡的。我几乎迷失了方向。但我想起来，或者应该做一两件不合现代人常规的事，以获得做原始人的投名状。但不能犯法，法律是人性的保险。我想了想，或许可以在街头裸奔，或许可以喝很多酒，或许可以和平时不喜欢的人决裂。我先去喝了一些酒，然后信步投东，到单位里寻找那个我从来不大喜欢的同事。她是一个中年妇女，喜欢在巴结上司的时候欺压别人。每个单位似乎都有一个这样的人，而我讨厌这样的人。我走进她的办公室。她不在，我坐在椅子上等，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双腿来回颠倒。她的桌子上放着一些养生的书籍。过了一会，她进来了。她问我在做什么。我说，你说呢。她说，你喝酒了。我说，对啊。我是来向你讨教的。她问，你想要做什么。我说，我想要告诉你，不要做那些让人讨厌甚至恶心的事了。她皱起眉头，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我，提高嗓门，说，你是不是疯了，你来这里教我做人。我说，是啊，我来给你提个建议。她说，你快从这里滚出去，不然我要叫警察。我说，你可不要再欺负同事的时候巴结上司了，不然有你好果子吃。她冲过来，说，你能把我怎么样。她揪住我的领口，像是摇晃一瓶酒一样摇晃我。我给了她一耳光。她大哭着跑开了。我在后面追，你有本事不要跑。打人了，救命了，她一边哭喊一边跑。但楼道里什么人也没有。我整理好衣衫，觉得还好。虽然感觉不是那么好，但也还行。我仿佛站在新生活的门口，风从我身边经过。我写下一封辞职信，走向领导办公室。站在领导面前，我挺直身子，哈哈大笑。领导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我只是可怜你。领导无奈地摇摇头。可怜什么。可怜你坐在办公室的囚牢里却不自知。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招手让我出去。

从单位出来，我对身边的每一个人大笑。有带着孩子的母亲急忙拉紧孩子，要离我远一点，他们说，是一个疯子啊。我说，对，对，一个疯子，再好也没有了。你们就当我是疯子好了，千万不要把我当正常人看。

原始人还应该忘记现代设施的用法，于是我避免使用电饭锅，刮胡刀，微波炉，电冰箱，洗衣机，车辆种种。我是完完全全的原始人了。但还有衣服，我去附近的村庄打猎，打了一只羊。羊倌拉住我，用鞭子抽我。我用双手捂住眼睛，一边用手露出一道缝隙，说，抱歉，我赔，一只羊多少钱，我赔给你。我带着羊回去，将羊杀了，吃了一些，其余的分给邻居。将皮剥下来，用粗劣的手艺缝制成衣服，披在身上，像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啊。我披着羊皮，走在街上时候，大家都向我投来妒羡的眼光。他们因为没有勇气与决心做到的事，全由我完成了。我有时候高兴，会发出酷肖羊的叫声，咩咩咩，将声音拖得很长。还会学习羊用四只蹄子跑步。

在对原始人的日复一日的模仿中，我渐渐忘记了所有的事理，而后钻进了桥洞，开始做一个疯狂原始人。午后的桥洞尤其舒适，好像是天造的仙境，冬天暖和，夏天凉爽。虽然车辆与行人往来不息，但因为我的心静，并不感到特别烦扰。我偶尔走出来，和一些小孩打招呼，有的吓得哭了，有的则越过父母的肩头朝我嘿嘿地笑。有人因为时常路过这里，也便时常看到我，见我衣装褴褛，就在经过时放下几个钱。我也不拒绝。但我不会去使用，因为我是原始人。饿了的时候，我去捡一些菜叶子。我对饭菜没有要求。饭菜越差我越开心，越是饥肠辘辘我越开心，我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日思夜想的原始人的生活啊。

一些人竟以为我是先知，专程来向我讨教。他们说，说说你怒打泼妇的故事吧，我恍惚了一下。他就说，我听说了，你以前单位有一个欺下媚上的女人，被你打了之后，大家都很高兴。你真是一个英雄。我说，不是，打人是不对的。我只不过是给她一个启示。他们又说，给我算一算吧。我说，算什么。他说，功名。我就闭上眼睛算，奇怪的是，用了原始人的视角，很多事反而看得更明白了，睁开眼睛，我给出我的建议，他们有的觉得很好，有的觉得荒诞，但过了一些日子，他们就回来了，拿着一些表示感谢的礼物，对我说真是太了不起了。他们说，你应该挂一个招牌。但我只想做一个原始人。只有做原始人能让我快乐。我在一个桥洞与另一个桥洞之间迁徙，一个城市与另一个城市之间迁徙。像是候鸟一样，中间也经过草原与森林，山丘与盆地。有一回，我来到一个地方，发生以前来过这里，和朋友来一起玩过，那还是我不是原始人的时候。而现在，我以原始人的身份重游这里，看到一切风景都变换了颜色。一定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我们都想要回到原始社会中去。即便物质条件不充裕，即便受着狼虫虎豹的威胁，但我们依然心向往之。就像一种理想。

有一天下雨了，我的桥洞像是一个水帘洞。不断地有人走进来避雨。他们的身上都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一个人向我走来。一道阴影横在我的面前。我抬起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这张面孔说话了，我凭借声音认出了他。他是我过去的好朋友，马东。马东说，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到过许多城市，追寻你的踪迹，现在，我终于找到你了。我说，你为什么要找我。他说，我听说你终于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还成为了一个大师，就想要见见你。我摇头说，什么大师，我只是不想再做现代人了。我想要做一个原始人。他说，我以前就知道的，你那时候和我们说你要做一个考古学家，但我那时候就知道并非那么简单，你并不是为了考古，而是为了学习古人的生活，来更好地做原始人。我说，是啊，我从小就有了这样的想法。也许在你们看来是很可笑的吧。他说，没有，我们都很敬佩你，因为你将自己的理想变成了现实。而我们还在苟且着。啊，让上天饶恕我们这些人吧，和你比起来，我们才是真正愚昧无知的人啊。他看了看我的破旧的羊皮，说，你穿的衣服太破了，我领你去买衣服吧。再请你吃饭。我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需要。我不会吃那些现代的饭菜，穿那些现代的衣服。我要过最朴素的生活，拥有最遥远的梦想。他说，那么，你要吃什么呢。我说，我吃一些废旧的蔬菜。他说，你过的生活就像一个苦行僧啊。雨渐渐小了，众人都散去了，马东和我也走出去，和我合了几张影。我们一起在街上走了走，他问，走在大街的时候，你用原始人的视角，会看到什么呢。我说，我看到了种种变形的现实，因为我们处在一个扭曲的世界里，大家都被欲望扭曲了。其实我们原本可以做更加好的人啊。马东说，就像毕加索绘画中描绘的那样吗。但你看起来很憔悴啊，脸上布满了蔬菜的颜色，比蔬菜还不如，是快要朽烂的蔬菜。再说，原始人也要吃肉啊。我说，我会吃肉的，但不是你们屠宰好的。我要去狩猎。马东说，附近有一个草原，我带你去吧。

草原的风好像由一道道粗硬的线条组成，十分劲道。当地牧民给我们端来下马酒，还牵来两匹枣红颜色的马。马的鬃毛在风中得到梳理。马东和我一起驾着马，在广阔的草原上狂奔。马蹄仿佛可以踏到云上。我感到自己是在云上奔驰。我说，我要飞了。前面有一群羊在移动，马渐渐放慢速度，马东递给我一条长长的鞭子，而我刚才根本没有看到他携带着长鞭。他说，现在，看你的了。我甩动长鞭，羊四散奔跑，我策马追赶。追了一会，我放弃了，我说，原始人难道会骑马吗。他说，大概会。我跳下马，但摔倒了，手和膝盖着地，擦破了皮。马东扶着一瘸一拐的我走回去。他用烧酒给我洗了手。我的手像触电一样受着灼痛。他说，你没必要每时每刻都做一个原始人的。我说，你的意思我还不够原始。看来我还是达不到原始的境界啊。他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我的意思只是你太原始了，你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原始，比写瓦尔登湖的梭罗还要原始。我说，可我有时候也会恍惚啊，我到底是一个生活在现代的原始人，还是一个原始的现代人。牧民端上酒肉款待我们。马东劝我吃。他说，其实，原始人也会接触到现代的科技。你看看他们的壁画，当他们站在荒原的时候，是会看到外星人的先进科技的，而且也不断地提高着自己的技艺，磨砺玉石，雕刻图像。他们绝不是一成不变的老顽固。可是，如果这样说，我说，那么，我的坚守有什么意义呢。我应该如何坚守自己的理想呢。马东说，你可以在别人面前做一些原始人的事情，但自己该如何生活就要如何生活。因为我们的生活是不能倒退的。我将酒肉推开，说，我不能做一个表里不一的人。我是真正的原始人。马东说，对，你就是真正的原始人，但这并不妨碍你享受现代的生活。我说，给我一些平常的食物吧。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应该多吃一些肉啊。他给了我一个馒头，吃到一半，才发现里面包着肉。

晚上，我和马东望着星星，马东说，今天就说有流星。我们仰着头，看着天空，一切都很静，偶尔有几声狗吠，好像石头落在水里。马东问，你以前看过流星吗。我说看过。那是大学时候，我们从校外走回来，站在广阔的广场上，背后有莲花池，右面有广大的主楼。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喊叫。听不清楚。我们一回头，发现天幕之中正在坠落流星。流星闪耀着光芒，争相留下存在的痕迹。璀璨的线条，稍纵即逝的流星，灿烂的火焰，幽隐的黯淡，兴奋的人群。在那一刻，我们仿佛置身于地球的中心，仿佛地球将所有的珍宝献给最为青春的年华。我对马东说，我要睡觉了，我不喜欢刻意地去看什么，著名人物也好，流星也罢，偶遇才是最好的。第二天醒来已是接近中午时候，马东已经走了。

我继续在各处走。我通过自己的努力，学会了狩猎野兔。在广袤的星空下，我采集树枝，生起火，用一根长长的树枝穿起兔子，在火上来回烤着。兔子的一些地方已经滴下金黄的油脂，一些地方泛着黑色的边。兔子穿上了黄金的铠甲。我默默地吃着。火渐渐熄灭。远处升起一群绿色的火焰，一群狼将我包围了。我摸出马东给我的鞭子，抽得噼啪直响。一只狼冲上来，被我一鞭抽中了肚子，从半空中摔下来。另外的几只分为不同的方向，准备发动进攻。我重新点燃火，拿起火把朝他们晃动，他们慢慢地退后，最后像潮水一样退走了。我甚至主动追赶了几步。在举起火把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无比像一个原始人。我高兴地挥舞着火把，好像要让地球上所有人都看到。

我走了一晚上，来到一座农场。到处是奶牛与羊群。因为兴奋，我并不感到累。一个老人看到了我，他马上走回去。不一会一个穿着布衣的中年人走出来。他说，你是谁，你为什么来到这里。我说，我是生活在现代的原始人。他带着疑问的声调问，原始人，为什么你是原始人。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说，我是这里的农场主，现在正缺人手，你如果想要找工作，可以来我这里。我忽然觉得十分疲倦。就要晕倒了。我躺在地上。两个人走过来将我抬起来。

我醒来时候看到两个人在看电视。他们一边看电视一边发出高兴的叫喊，是体育频道，电视上两个人在竞技，镜头转向观众，观众正在欢呼。我说，喂，你们看电视做什么。他们说，我们看电视是为了休息。一个说，你来这里干什么。我说，我路过这里。你该不会是一个间谍吧。以前有一个来这里的人，说是要帮忙，后来发现是来窃取农场主的重要资料。不过农场主那样精明的人，他盗走的只是农场主故意想要让他拿走的东西，最后他中了反间计。我摇头，说，我什么也不想要，我是一个原始人。原始人，他们的眼睛放出惊奇的眼光。他们围着我转了一圈。一个说，我不相信。原始人早就进化成现代人了，你一定有什么企图。我又解释了一遍。然后我要走。但这时农场主进来了，他说，我相信你是原始人或要做原始人，但这不妨碍你在我这里住下来。帮我做一些事，一些原始人做的事。我按照原始人的标准付给你报酬。

我留下来，并不是为了报酬或者什么，是农场主的声音打动了我。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送抗拒的威严。旁边一个人说，可我们才刚认识他啊，怎么知道他可不可靠呢。农场主反手给了他一耳光，他被扇出几米开外后倒在地上。口角已经出了血。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说打得好极了。他早就想要接受这样贵重的耳光了，现在终于实现了，梦想成真了。

我每天起得很早，在农场主廓大的农场四边上走一遍。不断加快速度，最后跑了起来。一些人看着我，另一些和我招手打招呼，大家都起得很早，这一点我们和原始人一样。农场主问我，你在跑步的时候想到了什么。我说我想跑出去，但又不知道去哪里。他说，你可以跑到海角天涯。跑完后，农场主让我和人们一起去摘果子，果子在强烈的日光的映照下仿佛着火一般。拿在手中会有一种灼烫的感觉。透过斑斓的树叶，可以看到农场主和一些西装革履的人商量着什么。看样子很愉快。有人用带着绿叶的枝条编织花环，在浓荫下。

农场主忽然招手让我过去。他将我介绍给他们。他拍着我的肩膀。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穿西装的人用普通话问我身体如何之类的问题。

我回到农场主专门为我找到的洞穴。但我发现有人跟踪我。我一回头，发现是一个女子。我问，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她说，我是农场主的女儿，我听说了你的事，觉得你很奇怪。我说，没什么奇怪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走进洞里，她站在洞口。我说，你挡住我的光了。她向外移了移。但还可以看到她的脸。聊了几句，她问，我能进来吗。我说，进来吧。她说，我不进来了。我在外面和你说吧。我说，你想说什么。她说，我想说，你要注意安全。我问，怎么了。她说，没什么。我先走了。

这天我返回洞穴时候，发现两个人在那里来回走着。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个看了看手表。好像不大耐烦。一个说，大概我们走错了。另一个说，就在这里。我等了一会，他们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们在等我，而我在等他们。我们互相等待。但我在暗处，他们在明处。他们没有等到我的出现，就悻悻地离开了。

我去找农场主女儿。我说，你大概是对的，有两个人来找我，我没有现身。她说，你应该离开，或者住在我这里。没有人会知道你在我这里。我问，他们想要做什么。她说，他们想要把你当做标本。毕竟他们已经很久，或者一直没有见过原始人。怎么做。把你杀了，血放干净，掏出心肝肺之类的内脏，消毒防腐，陈列在标本室里。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我忙问，什么办法。她说，娶我为妻。你愿意吗。我不假思索地说愿意。她是一个标致的女子，脸上红扑扑的，眼睛很大，有神。我说，可你为什么愿意帮助我。她说，因为我是一个善良的人，而且我喜欢你。我说，可我们才见了不多几面。她说，难道见得次数多才会喜欢吗。我说，也不是，不过我觉得你父亲不会同意的。她说，我去找他，你放心好了，我的话他从来都会听的。有好几天，我没有看到她，同时也没有看到图谋我的人。我听人说，她被软禁起来了。她和父亲顽强地抗争，最后用绝食来抗议。她的形容越来越消瘦，脸颊凹陷下去，眼睛凸出来。父亲终于同意了她的请求，但要求我们的孩子和自己姓。她告诉了我，我表示同意。

我们举行的婚礼很隆重。她的父亲喝了很多酒，牵着她的手，说了很多话。还流了眼泪。他问我还做不做原始人。我说，原始人还是要做的。他很生气，说，没想到把女儿交给了一个原始人。他劝她女儿离开我，但她说她不管我做什么都会跟着我。

在一个风雨之夕，我带着她一起离开了农场，雨水将我们淋成了落汤鸡，但她没有一句怨言。我说，如果你想要回去就回吧，你没必要跟着我的。她说，我是不会一个人走的，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我们走了很久，雨渐渐停了，我们找到一家客栈，我订了一间房，将她送进去，因为过度的劳累，她很快就睡着了，我一个人走出来，望着夜晚浩瀚的天空，星星点缀在其中，好像一匹无比柔滑的缀着宝石的锦缎。我的心中十分矛盾，我想着独自离开，让她回家过上更好的生活。但也许她并不喜欢那样的生活，说不定她也有一颗原始人的心。我逡巡了一会，又回到她身边。她忽然坐起来，说，你终于回来了。我敢肯定你刚才想要自己离开。我说，是有过这样的想法。她说，我刚才并没有睡，我一直在观察着你。如果你离开了。怎么了，我问。她从床底拿出一把刀，又说，要是你走，我就追上去，砍断你的腿，让你哪也去不了。

我只能带着她一起走了，她对我说，等你累了我们就停下来，在一个地方定居几年。但我一直都没有感到疲惫，我的心随着陌生的城市愉快地跳动。好像身上连接着整座城市的脉搏。到了南方的一座城市，白色的水绕着高大的城墙。她说，我有些累了，我们在这里休息休息再走吧。于是我们在这里停下来，租了房子。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我将手指放在她的鼻息，发现她早已离开了人世。她之前说过，不论发生什么，都要坚定地走下去。我尝试回去，但所有方向的道路都似乎变得一样，我说，回不去了。我只得向前走。一直走了很远。

这天，我来到一座城市。当我走在城市的街头，一家手机店正在为自家的手机做宣传。我被人群卷了进去。一个推销员以为我要买手机，就走过来给我介绍手机的功用。说完后递给我一个手机。我已经很久没用现代设备了。用得很笨拙。她见我不会使用手机，便问我，你是不是原始人。我很有些开心。我说，终于有人知道我是原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