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伯之问,无解
深重的存亡遭际、传奇性的宗教纠结和仿佛独特而诡秘的谋生技艺,在造就了犹太民族令人浩叹、不可抹煞的文明位格的同时,也带给这一民族万千苦难。梳理人类文明史,千头万绪,但是,犹太民族及其文明智慧,却是不可或缺的部分,也是永远绕不开的话题。撇开这些不谈,但就近世科学和文化来看,一、两百年间,犹太人的贡献尤为卓著。科学天才、哲思巨人和文学大家,如繁星浩瀚,在令人顿生贡献与人口不成比例之际,不免油然而生莫非真有'选民'之慨。当今世界,犹太人口只占0.2%,在美国约占2%,但却摘取了22%的诺贝尔奖,20%的菲尔兹奖,以及67%针对40岁以下经济学家的约翰·贝茨·克拉克奖。据说,38%的奥斯卡最佳导演奖、20%的普利策新闻奖与13%的格莱美终身成就奖,亦为犹太裔斩获。
他们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难道是上帝的直系亲戚?抑或,上帝原本就是他们的造物,上帝降临来到人间,虽说允为万民的父,却也免不了一点点偏心眼儿的儿女私情?
今人目瞪口呆之际,可能未曾回视,其实,犹太人的辉煌是法国大革命'解放人类'以后方始出现的新型世界性现象。此前他们被迫局限于少数几种职业,生机黯淡,仿佛是一个遭受了'诅咒'的民族呢!不用说科学和文化的创造,就连生存,两千年里,还不濒临绝境,几陷灭亡。'秋夜永,月华寒,无寐听残漏,人间先老',犹太人差不多就是弃民的代名词嘛!但是,正如早期在美华人只能开设洗衣房和中餐馆,当然也不能与白人妇女通婚,可断不能由此就说华人的智识和本性只配从役苦力,而不能出几个杨振宁、李振道,闹闹场子。同理,'解放'后的犹太民族,穷则思变,积数代人之功,汇五千年记忆,呼儿嗨哟,一下子群星灿烂,又有何大惊小怪的呢!从低位阶的社会分工向受人尊敬、需要更高智慧的行业攀升,是一切民族的生存动力,更何况深蕴宗教感和历史感的犹太人!
其间曲折,身为犹太人的茨威格解析细致,洞若观火。1941年,几经辗转,流亡拉美,茨威格动手写作《昨日的世界》,以此玫瑰色的回忆向这个黯淡肮脏的人世告别。在他的忆述中,犹太人内心深处都不愿被人视为只讲买卖、无知无识、将一切视为交易之族。毋宁,希望儿女读书用功,跻身'更加纯洁、不计金钱的知识阶层',才是最终理想。一个身扛背包、日晒雨淋沿街叫卖的小贩,胼手胝足,也要做出最大牺牲,想方设法至少供养一个儿子接受高等教育。以前天限地囿,攀登无门,无缘此境;一旦解禁,人身获得了松绑,则创造力和想象的智慧,背负着雪耻和好奇的双重嘱托,便如白云遨游于天穹。因着特别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所以用力尤勤,则功力日积,功效遂显,两百年下来,蔚为大观矣!实际上,直到今天,在政治上直接下场博弈,有形无形,依然多所忌惮,则科学和文化领域之纵横捭阖,正为其蹈厉之所也!--朋友,看看恢复高考后神州大地无数中下阶层家庭父母含辛茹苦供养子弟读书的情景,想想古典中国教子读书、博取功名的中国式奋斗,这一切的一切,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此处尚有一个伏笔,即通常大家艳羡的犹太人敛财之术--姑且承认确有此术--不是天生的,相反,却是被迫局限于少数几个行当,无奈何,后天逐渐习得的。千年磨砺,千年生聚,自然如有神助,这才闹大了。但是,也正因为闹大了,所以,整个犹太民族便仿佛受到了金钱的诅咒,一如其秉受金钱的祝福。因此,还如茨威格所说,将自己和整个犹太民族从金钱的不幸中拯救出来,成为'解放'以后,犹太人家督导儿女发愤读书上进的基本背景。所以,犹太家族中追求财富的劲头往往经过两、三代人之后,便告衰竭,家族生意鼎盛之际,子孙们恰恰移情别恋,不思接班。此时此刻,耶诞一千八、九百年前后,他们秉此家世财富和发愤劲头,奋勇进入浩淼动人的科学和文化迷宫。于是,银行世家罗思柴尔德出了个杰出鸟类学家,犹太律师的儿子以其犀利呐喊敲动了整个地球,爱因斯坦不小心窥破了上帝的心思。
对此,茨威格写道:
这些都不是偶然现象,他们都被一个无意识的相同欲望所驱使:要使自己摆脱那种只知冷酷地赚钱的犹太人小天地。也许,这也正表现了他们那种隐藏的渴望:通过进入知识阶层,从而使自己摆脱那种纯粹犹太人的气质而获得普遍的人性。
这'普遍的人性'一语,道出了多少心酸和无奈,它们的背后该是如同长河一般的眼泪和鲜血。什么叫'普遍的人性'?难道民族特性不是一般而普遍的人性?纷纭各异的民族个性不是否定,恰恰相反,倒是证明了人性的丰富性吗?没有各美其美的民族个性,一如缺失了头角峥嵘的个体的禀性,所谓的普遍人性存放于何处?如何显现?再说,假如普遍的人性是一个单数,那么,谁能代表?又如何代表呢?这里,与其说茨威格是在表明犹太人向敌视的世界讲和,不如说是在不动声色地控诉。
控诉什么呢?
朋友,控诉这横加于犹太人的千年无妄之灾,兄弟阋墙,让一个民族四散流浪,永远寄人篱下;控诉种族和民族之间的藩篱、隔阂、猜忌和仇恨是如此之深重,它们不曾随着'解放'而消逝,却变本加厉,'扬之水,不流束楚';控诉尽管一意归化,归化于那'普遍的人性',可无论怎样努力,终还被视为异类,其心必异的猜疑之下是无形的隔离大墙,以及动辄得咎的替罪厄运;控诉这个号称文明的世界,为何竟然蒙昧于'在讨饭袋和监狱面前,无人安全'这一自明之理;控诉每个民族都认为自己站在正义一边,可危险恰恰在此,明眼人立于悬崖,却明哲保身,装聋作哑;控诉人心惟微,人性惟危,这'普遍的人性'真的就是人之本能、本心与本性吗?!
可能,这倾泻而来的控诉就是'约伯之问',而它是无解的。'失败者在心灵上是优越的',也许。还有,如茨威格所言,'一旦主人将魔鬼关在门外,十之八九,魔鬼会被迫从烟囱或者后门进来。'
因此,话题收回来,面对今日犹太人的科学和文化成就,大家应当献上敬意,却无需惊诧。因为,那背后掩藏着两千年流浪的历史记忆所铸就的深刻苦难、永远无法抚平的深重的危机感,还有,关于生存的希伯莱智慧。
半个多世纪以来,巴勒斯坦人也在流浪,四处流浪。以犹太民族的智慧,不难想见此种境况之于一个民族的深刻悲凉,以及,当然会引发的山崩海啸般的愤怒。
料想今宵,不知天待雪,神光穿透诸天下,那耶路撒冷的神圣地界儿,那加沙和拉姆安拉的坦荡砂砾之上,风西来,刮,刮,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