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剧俏花旦代德秀

·故人旧事2020·原创·

川剧俏花旦代德秀

作者:刘玲玲

受校园文化影响,我从小就不喜欢川剧,尤其不喜欢女主角那又高又尖的嗓音,有时候幕后还有一群女生也咋啦啦地重复着女主角的唱词长声幺幺地唱一遍,给人的感觉很滑稽。

后来下乡插队在农村,一个冬日的夜晚,我躺在床上听收音机,电台正介绍地方戏剧,说到川剧的时候,播音员说,听川剧就像是吃腻了大餐后突然吃到了萝卜丝、茄蓝等爽口的凉拌菜,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幕后的高腔伴唱,其实是在突出主角此刻的心情。这算是让我改变对川剧偏见的一个起点。

真正让我改变对川剧偏见,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改革开放。那时在县城,改革开放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电影院里放映外国影片,剧院里恢复演出传统剧目。当时我在宣传部当领导,分管文化、卫生等部门,因为工作职责所在,只要剧团上演新排练的传统剧目,我都会去剧场观看,由此认识了剧团的女一号代德秀。

代德秀近照

当时的代德秀,年龄不算小了,大约30多岁。但是,她的鹅蛋脸和大眼睛在上了戏剧妆之后,妩媚动人,顾盼生辉,加上她中气十足、高亢明亮的唱腔,多年舞台表演经验的积累,她对人物的刻画可以说是入木三分,引人入胜。凡是她主演的新剧目,前三场总是座无虚席,观众反响很好。所以,说起代德秀,永川城里几乎无人不知。我也从她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和高亢深情的唱腔当中,对川剧乃至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艺术开始有了一些初步认识。

作为天府之国的四川盆地,千百年来,勤劳幽默的劳动人民以高亢的唱腔抒发着奔放豪迈的情感,以婉转的音调吟唱自己的心情。很多传统剧目都演绎了芸芸众生热爱生活、追求自身幸福的曲折故事,所以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喜爱,世代流传,脍炙人口。随着一代又一代艺术从业人员的提炼和与时俱进的演化,每个时期都会出现观众喜爱的演员。

代德秀在舞台上风情万种,娇羞迷人,说话声音圆润清亮。但是在台下,则与普通的中年妇女差不多,与他们团里的人在一起时,她说话也会唾沫横飞,所以有个习惯性动作:说到兴奋时会弯腰大笑并不自觉地用手遮嘴,以防唾沫飞溅。

记得那一年,川剧团有一批学员要转正,因为这是改革开放后川剧团恢复演出后招收的第一批学员,所以文化局请了我们宣传部的有关领导和同事到剧场观看。

那天下午,剧场没有对外开放,只有极少数老戏迷进场,作为观众代表看现场效果。在场的主要是他们团里的同事、文化局有关人员,我们坐在稍靠后的位置。代德秀与团里几个同事则站在剧场侧面的过道边,一边看一边对学员的表演轻声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其中一个武生学员,功夫不错,几乎每个折子戏中凡有武生的戏份都有他出场。《三岔口》是考核的重头戏,这个小伙子出场后精彩不断,与师弟配合得天衣无缝,让我第一次看到了中国戏剧在明亮的舞台上是如何演绎出黑暗中激烈打斗场景的,真是非常精彩。

但是,意外出现了:由于戏服太陈旧,这个小伙子在桌子上与师弟翻腾对打时,裤子后面撕开了,里面的内裤露出来了。代德秀带头“嘎嘎嘎嘎”大笑起来,然后她弯腰捂嘴转身与同事们指着台上笑谈着,我们都看得见她的唾沫四溅。

打斗继续进行,而且越来越精彩,台上的小伙子每一次转身都引来观众的笑声,代德秀笑声最大。我们部里的钟孃孃实在看不惯,上去招呼她:“小声点!人家在台上这么危险,不要影响了别个!”

代德秀扭头一笑:“谢谢钟孃孃,没得关系!他们打得很熟练了,没得事。”

钟孃孃仍然很严肃地说:“现在是考核,不是你们自己排练,不要影响别人考核过关!注意你们老演员的形象!”她才收敛了一点。

但是,台上的演员并不知道自己裤子的状况,翻腾中口子越拉越大,当他背对观众倒立在桌子上分开双腿来了个“一字马”时,屁股全部都露出来了。台下观众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代德秀更是笑得打转转,边笑还边用手遮住嘴大声说着什么。

台上的演员很懵,动作慢了下来,团长急得直挥手:“继续、继续!”

我们宣传部的没有人笑,因为都是非专业人士,生怕把台上的娃儿们吓着了出事故。

最后,我让钟孃孃去转告文化局和剧团的领导:“不能去批评小孩子们!有问题也是团里的问题:服装太旧了,怎么能拿来给孩子们考核用?!”钟孃孃还强调了一句,“剧团的服装难道是屁和豆腐渣捏的吗?上台前为什么不检查?!”

事后,文化局专门请我们去这个县里唯一的专业文艺团体看看:条件确实亟待改善。

到了剧场才知道,原来让全县百姓羡慕不已、在舞台上风光无限的演员们的现实生活其实并不比他们好。戏台后面和两侧,凡是可以利用的地方都被夹隔成了小房间,说是房间,其实就是放了一张单人床。

代德秀见我们去了,情绪有些激动地走上来,唾沫四溅地大嗓门要求带我们去看她这个主角的“家”——同样是只放了一张单人床的格子间,周围隔离的材质都是竹篾块糊的纸板。她老公脸色苍白地坐在床沿,看样子病得不轻,是见我们来了才不得不坐起来的。

有同事问:“怎么啦?好像生病了?”

床沿上的男人艰难地叹口气,摇摇头,大声呻吟,好像连说话都困难了。

这时候的代德秀,完全不是舞台上的样子了,眼含热泪,连眼睛都红肿了,鹅蛋脸的两个腮帮子有点往下掉,嘴唇也委屈地往下撇着:“病了很多年了,肺结核,应该隔离的。这个条件真是要逼死人了!”

有人在我们后面又是拉衣袖、又是使眼色的,我们赶紧退了出来。

听他们介绍,代德秀的爱人小王,本来是唱小生的,英俊挺拔,两个人真是一双璧人。但天有不测风云,刚结婚,小王不知怎么就倒了嗓,团里让他改行做了电工。谁知怎么又得了结核病,长期在结核病防治所治疗,虽然早就不传染人,但是他的身体完全拖垮了。

出了剧场,大家的心情都不好,没想到,舞台上那么风光的人在现实生活中这么不如意。我们要求文化局,尽快再次把小王送进结核病防治所,对演员们的住处问题先提出一个解决方案,再做商量。

不久后听说,小王自己提出回江津老家休养去了,并与代德秀办理了离婚手续。没有多久,小王就去世了。

事后听说,代德秀赶到了葬礼上,跪地一拜,满面流泪,呼天喊地的一声“我的~~天啦!”把周围白眼看这个离婚女人的人们全部喊得心酸泪长流。

代德秀(右)在指导演员排演

“严打”开始后,公安局向文化局通报,想处理代德秀。从部队转业的文化局长龙飞火冒三丈,跑到宣传部找刘镛部长。不一会儿,老刘部长把我这个小刘部长和人事干部苟国恩一起叫到了他和杨部长的办公室。

原来,代德秀竟然与那天我们去看学员考核时那个裤子撕烂了露出屁股的小伙子同居了,这次公安局接到群众举报,说她是诱奸学员,应该处以流氓罪。龙飞局长头都大了。

老刘部长问他:“那个学员多少岁呢?”龙飞说,据说刚满了18岁。刘部长叫他马上落实其真实年龄。

在龙局长用部长办公室电话向剧团追问情况时,杨部长有些皱眉头:“这是有些出格哈!老师跟自己的学生同居……学生年龄这么小,是有些说不清楚哈!”

坐在一旁的人事干部苟国恩说:“小小县城就这么点大,像代德秀这样的名人,屁大点事大家早就在传了。她老公小王一直身体不好,夫妻关系一直是名存实亡。那天我们去剧团看见小王坐在床上,实际上听说小王早就被弄到剧场扩音室里住着了,结核病是要传染人的,剧团也要保护好主角。小王根本就不能躺着睡觉了,晚上都是坐在床上靠墙休息。那天晓得我们要去,代德秀把小王弄到她床上坐起,就是让我们看的。她在剧团确实是名声不太好,但也不能全怪她。隔壁邻居晚上睡觉,打个屁几家人都听得到,你说她一个守活寡的中年妇女还能怎么样呢?”

龙飞局长放下电话说:“问清楚了,小杨去年满了18岁,他俩就去民政局准备登记结婚,不晓得民政局啷个没同意哦!”

刘镛部长一下就冒火了:“他凭啥子不给别人登记嘛!”

“说代德秀的年龄几乎可以当小杨的妈了!人家去了三趟民政局,都没有办下来。”

我和苟国恩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婚姻法》又没有规定,女的比男的大不准结婚!”

杨部长也点点头:“就是。这件事民政局做得不对,《婚姻法》规定,达到法定年龄,双方自愿,这是最基本的原则。”

老刘部长见大家的意见高度统一,就挥挥手,让我们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不久就听见,他在办公室里“哇啦哇啦”吵了一大通,明显是在电话里骂从区公所书记调进城当了民政局长的人。

老刘部长资格老,与当时的地委书记聂荣贵是一起成长的干部,因为更会说、爱说,反右斗争时被“挨了一棍子”。以他的硬气和底气,民政局长被臭骂后立即补办了代德秀与小杨的结婚手续。然后,老刘部长又请来了当时县委分管政法的副书记李学亭。

李学亭本来就是文革前西政毕业的,懂法律,也是一个很豁达的人,他马上给公安局打电话说了一顿。回家后又与同是大学同学的夫人张敏说起此事(张当时是公安局批捕科的科长,后来是市检察院副检察长,后来任市法治办主任;李学亭后来任市司法局长),张敏说她当时就把这件事按下去了——离了婚的人为什么不可以找情投意合的人?!

之后,代德秀以高龄产妇生下了她和小杨的孩子。有朋友告诉我,现在俩口子的感情仍然同结婚时一样,如胶似漆,好得不得了。

代德秀是国家二级演员退休。到去年,已经70多岁的代德秀,仍然活跃在普及川剧的道路上,为送川戏进校园、到农村而不遗余力地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2020年8月7日

作者近照及简介:

刘玲玲,网名尺片量角仪。1971年底从重庆沙坪坝区下乡到四川永川县茶店公社插队落户,后来在当地工作,先后任大安区团委书记、宣传部长。1987年西南政法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回重庆主城区工作至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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