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昭关》:中国电影的美丽意外

《过昭关》:中国电影的美丽意外

文/碎岁

(本文含剧透,谨慎阅读。)

1

在中国故事电影中,真实的乡村图景几乎是处于隐身状态的。会有一些导演将视线投射在大都市之外,如贾樟柯的汾阳、毕赣的凯里,但他们描述的县城、小城,依旧是城市。

还有一些导演会拍到小镇,一些社会话题、文化话题也会提到小镇和小镇青年。但小镇和小村还是截然不同。而小镇以下呢?

每个电影公司和导演都有选择的自由,但理想的生态,应该是在这种自由选择中,无意识地完成对各类题材的照亮。所以这种忽略才更让人遗憾。不过久而久之,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遗忘。

当然也有一些乡村题材的影视剧出现,但它们要么是矫饰的、莺歌燕舞的,要么是猎奇的、喜剧化的,与真实的乡村所距甚远。与其说它们是对乡村生活的呈现,不如说是一种扭曲与遮蔽,一种无耻的消费。

说这些好像和电影《过昭关》无关,但如果你明白了小村的特性,以及它在中国电影中近乎空白的尴尬,你会更明白《过昭关》的可贵,理解有过小村生活经验的观众的惊喜。

瓦房、小院、破烂的床铺、西瓜地、泥泞的道路、留守老人、在预制板上跳来跳去的女孩……这些寻常的事物和人,不加滤镜地出现在电影中时,亲切感油然而生。

对乡村生活的真实呈现,这是《过昭关》带来的第一个意外。

2

《过昭关》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却没有冲突和高潮。爷孙俩从周口出走到三门峡,一路碰到做生意失败的青年、愤世的司机、只能靠仪器发声的养蜂人,却没有卷入到某种漩涡之中,都是萍水相逢、点到为止。

但你不会觉得没意思,因为导演用质朴、平静、有温度的镜头,收摄了一个鲜活的乡村中国,三言两语间点透了一代乡村老人的无尽沧桑。在《过昭关》中,生活真实与心灵真实高度统一,感染力水到渠成。

主角李福长老人有充分的出走动机,他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去见一见自己劳改时的恩人韩玉堂。经过漫长的旅途,他来到三门峡,却被警察拦下,原来是儿子已经报警。这个处理让人拍案叫绝。之后李福长见到韩玉堂,说了几句话就匆匆告别,这也是典型的中国式情感表达。

导演霍猛非常清醒:一部影片的情节和场景,一定是经过导演主观选择的。但《过昭关》不落言筌的讲述,让观众忘掉了这是虚构。片子就像从生活中活活截取出来一段一样,所有人物的言行都完全符合身份,故事沿着生活的脉络自然向前流动。将故事片拍出纪录片的质感,又有诗化的升华,其实也挺难的。

生活流、小情节、反高潮、去戏剧化,这是霍猛的主导创作思想。他轻松地越过了戏剧电影、类型电影的藩篱,凭着对生活的认知与对美的直觉,将自己的作品带到了生活美学的天地。

这和主演杨太义的表演是一致的。零度表演、去舞台化,杨老先生本色出演,秒杀一众专业演员,他对得起平遥影展最佳男演员的荣誉。

抛开科班电影的教条与禁忌,让生活自己去演,这是《过昭关》带来的第二个意外。

3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

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

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

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李福长在电影中两次唱起这段词,第一次是给孙子讲伍子胥的故事,一夜愁白头的焦灼,让曾被打成右派的他心有戚戚。第二次是听到韩玉堂去世的消息,面对大雪独自唱起,唱腔无比苍凉,一如人生。

当李福长听闻钓鱼青年想轻生,他给他讲了哑巴的故事,一次偶然的撒谎,却带出了家破人亡的极端后果。“生活不是你能控制的”,他告诉青年他窥见的真相。而另一重隐藏的真相是:当处于极度贫乏的状态时,人的生命和家庭关系,都是无比脆弱的。每个人都怀着巨大的屈辱愤懑活着,理智会消失不见,人在无意识中被混乱的情绪所支配。所以一次捡树叶的任务没完成,火山就爆发了。没有树叶,就无法烧火做饭,而大儿子居然抢小儿子的劳动成果。父亲暴怒,上去就是一巴掌。而被生活一再摧残的人,是特别容易自轻自贱的,于是大儿子赌气喝药自杀。一切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这一段戏中戏,是《过昭关》最击中我的地方。在上世纪农村长大的人,谁不曾目睹或听说过这样的惨剧?

巨大的打击让小儿子目瞪口呆、说不出话,后来能说话了,却选择了不去说话。这是李福长本家兄弟哑巴的故事,比自己被打成右派还要残忍。当了一辈子农民,李福长自然经历和看到过太多苦难。所以他和养蜂人聊天时说:人生就是过昭关,过了昭关过潼关,过了潼关还有嘉峪关山海关。然后他们一起感叹:就剩这最后一关了。

最后一关是死亡。这也是《过昭关》的重要主题。孙子宁宁怕鬼,李福长说世上没有鬼,即使有鬼也不怕,熟了就好了。埋哑巴的时候,宁宁问爷爷会不会变成鬼,李福长说自己希望变成一个鬼,这样想见的人都能见到了。而在哑巴去世的时候,宁宁的弟弟出生了。对此,本家哥的解释是:阳间添个人,阴间多个鬼。这就是乡村的死亡哲学。很朴素,却胜过几百本书。

在河南的任何一个小村中,你都可能碰到李福长这样的老人。他们遇事淡然,因为早已九死一生。他们沉默,因为欲辩已忘言。

在社会最底层、在无人知晓的乡村,人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他们在凭韧性努力活着。他们不是统计数字,而是一个又一个每分每秒都在呼吸的人。或许他们一辈子都一贫如洗,也没几个人知道,但他们同样值得尊重。而为这些从未得到饶恕的人们拍部电影,应该是霍猛的誓愿。

生老病死,从人到人,以善意的目光,注视人的生存困境与精神状态。这是《过昭关》带来的第三个意外。

40万成本,洗尽铅华,朴实温暖,这就是《过昭关》,中国电影的美丽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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