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刀】向“光明与宁静”之地进发
向“光明与宁静”之地进发
——读谢云的散文新作《在唐家河》
冯小涓
冯小涓,四川盐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协巴金文学院两届特聘创作员。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200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散文集《倔犟之眼》、《幸福的底色》,中短篇小说集《在想像中完成》、长篇小说《我是川军》等。
起飞
作为编辑和文友,我跟谢云交往已有十余年。先是读他的散文,后来是在大大小小的文学活动和文友聚会时相见。抽烟熬出的焦苦,丝丝缕缕地飘散在他的谈笑间;脸上细小的皱纹和略显枯涩的面色,如隐密的文字,显隐着生活的艰辛和内心的矛盾。几杯酒下肚,则豪情和羞赧同时呈现。
阅读他的散文,特别是散文集《背在背上的井》中的数十篇作品,如“拾穗的孩子”、“苦苦的苦楝”、“打工的母亲”、“背在背上的井”、“祖先。或血流之源”,单看这样的标题就不会让人感觉轻松。作为从农村走出来的读书人,他一直无法释怀农民的苦涩与沉重。他是川西北丘陵一个辛酸的歌吟者。他曾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他们苦役般忍受着风雪。干旱/和雨季。不厌其烦地种植高粱。稻谷/麦棵。他们坚韧地生活。挣扎/气喘吁吁地作爱。繁衍子嗣。一代/又一代。面对古来的天空/ 和大地。满怀期冀地祈求风调雨顺”。
而在《打工的母亲》中,当他想到母亲,想到“她那矮小的身影,在高楼大厦的背景里,在搅拌机和卷扬机的隆隆声中,辛苦奔忙的情形”,及至后来看到母亲后,“几个月不见,母亲似乎又老了一截,又瘦了一圈。那被泥汗濡湿的头发,粘成一绺一绺的,在料峭的春风中,微微抖动着,禁不住寒冷似的。”“我含着泪轻轻叫了一声妈,赶忙跑过去帮着推起车子。”读着这样的细节,催人泪下。他情不自禁地为土地、为土地上生存的中国农民呐喊:“我无法数典忘祖,无法忘记那片土地久远以来的沉重,无法忘记父老乡亲们经历的种种不幸和不公,无法忘记他们至今仍在承忍着的悲凉、辛酸和无奈。”他虽然通过求学、教书,已跻身城市,离开故乡多年,但“在骨子里”,他说,“我仍是一个乡下人,一个农民。”
就像被移栽到城市里的一株庄稼,我的根,仍深深地依恋着乡下的土地,我敏感的叶脉,仍痴痴地回望着乡下的土地。便是我现在的所谓写作,也仍不断地吸取着那土地里的营养——那贫瘠而沧桑的土地,那粘乎乎、灰扑扑的土地,是我祖先的土地,是我父亲、母亲的土地,更是我的土地,我祖国的土地啊——在英语里,“祖国”一词,就是由“母亲”(Mother)和“土地”(Land)拼合而成的。
“Motherland”,“母亲的土地”,“祖国”,这是多么富于诗意的拼写啊!
以故乡风物为主的这数十篇文字,是谢云散文的厚重之作。凝重沉郁甚至忧愤深广的笔触,既有他面对故园、面对农村和农民,“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悯惜情怀;也有进入城市后,因生存的挤压而在记忆漫漶的瞬间,用诗性眼光对早年乡村生活的悠然回眸。《槐树的槐》、《竹林掩映的家园》、《听取蛙声一片》、《燕语呢喃》、《在炊烟中守望》等,这些文字,滤析了耕种者的焦灼,呈现同甜美宁静的田园生活。在这些为数不多的散文中,谢云袒露出了惬意、自在的心灵状态。他像一个疲惫的孩子,在长途跋涉后倒在大自然的怀抱,享受大地的安抚,在竹林、蛙声和燕语中安住流浪的心,慰藉冲动的魂,并用文字建构一个温馨的天堂:那里麦穗闪着澄亮的光泽,炊烟缭绕着抒情的意味。现实叠映着想象中的花园,万物涌来,万物盛开,万物澄明自见,文字构筑一个生机四溢、晶莹明亮的理想世界。
当然,他还得回到现实中去,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和人群。这样的时候,谢云是平凡的、琐屑的,也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的。他以自己瘦弱的身体,在讲台上,承担着数十双眼睛的热望,在家庭中,挑负起慈父孝子的角色,在“下等酒店”或“集体宿舍”中,与朋友海喝神聊,把心灵中那些电闪雷鸣一样的感动,记录在文字里。《祝福年年》、《穷人的爱情》、《四瓣心的女孩》、《写给一苇》,流露了作家除“剑胆”之外的“琴心”,记下他“被感动击中”的时刻。
这便是谢云的心迹。他的内心有时若铅云低垂,泪雨欲滴,有时又如彩云轻扬,从流飘荡。
矛盾和焦灼,逼迫他总是在寻找。既在现实中寻觅清凉之境,又在文字中寻求光明之所,目的是让灵魂安居于宁静,让生命的冲动,复归于止泊。经过流年的洗礼,他已不再青春,如丝的细纹如藤蔓招摇于曾经光滑的额头,一缕倦怠轻巧地滑进清亮的眼眸,却让眼镜的反光隐藏。毕竟,青山未老,他还年富力强。厌倦者有理由探索新的道路。于是,背离、出发和行走,“向着山水更深处”,“静静地去看,去听……”,因为:“让我们把头转向群山,群山会给我们以帮助。”每一个转向的动作,都意味着生命可能出现不同寻常的姿态。
从田野里走出来的人,就像进入城里的一棵树,饥渴地怀想着乡间的气息。与大自然的再次亲近,便成了作家的渴求。每当我们徜徉于清泉绿树之间,在清氛和香气中快意舒惬之际,总会发现绝不重复的生命样态。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当然也绝不会有两棵相同的树。即便是同一种类的树,或相距咫尺的藤蔓,它们都以不同的枝条,高低或欹侧,在太阳和月光之下,都会呈现一种生命背影,占领一处浮荡的虚空,显示一种优美的心迹。
于是,谢云记下了这些山川风物、小镇、烈酒和裸泳。哪怕酒酣兴浓,“有人高歌,有人低吟,有人醉卧草地,有人误入水池”,在谢云如同上帝之眼看来,这一切各从其类,都是好的,率意而为,从心所欲,天真自然。就连那个裸泳的诗人,尽管“一丝不挂。一物不沾。一尘不染”,也“如那满溪流水,和流水中洁净的石粒,满透着赤子般的纯洁。”
在静谧纯一之地,阅读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作家的灵魂又一次受到牵引,阳光、空气、水,一起明亮起来。他不是一直在寻找“光明与宁静”之地吗?“唐家河”,这个自然得如同创世之初一样的地方,它神示般映证着一个“善的海洋”。得到洗涤的心,洁净明耀,烛照万物。光明在心中降临,又投射于外物,僵死的概念无法拘囿生命的灵动,万物的律动才得以敞亮和发现。
“而在这里,一切都是天籁。安谧,和谐,美妙。似乎可以听见山泉的呼吸,可以闻到泥土的芳香。”“慢慢闭上双眼,让自己完全置身于天地间,置身于纯粹的自然里。然后,让自己回到自己的内心,回到自己的感觉和灵魂。”品读这样欢乐的文字,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光明与宁静,降落在“唐家河”,降落在每一座山和每一片树叶上。愿光明与宁静,也安居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
2008.5.12 地震前夕
原刊《岁月》2008年第7期
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