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散文】麦地
全世界的兄弟,都要团结到麦地里。
——题记
是艳阳骄骄的天。在这不知季节变换的城里,也有三两只布谷掠城而过,丢下几句“麦儿快黄,麦儿快黄”的啼音,给那远离了稼穑的街市。没人谛听,自然也没人应承。除了我。这切切楚楚的提醒,终究让我记起,麦快熟了,麦收又要开始了。迎着亮丽的阳光,我恍惚又看到乡下老家,那广袤旷远、一望无垠的澄黄麦地,正泛闪着眩目的光。
其中有几块,一定是我家的。
在所有农事中,麦的种植和收获,格外的漫长,艰辛。还在头年秋天,高飞的雁翼最后一次掠过村庄时,父亲和母亲就要耙地、刨畦、施肥,迎风播下一粒粒坚韧的种籽。后来我常想,麦的生命,也真是顽强——那样寒凛、萧条的冬天,竟也能从干坼的土里,探出小小的头来。先是星星点点的浅绿。接着,就舒展开细嫩如韭的叶,在寒流和霜降的田野里,萋萋秀秀地生长了。倘有雪落下来,厚厚地将麦地覆盖了,便正好是麦们御寒越冬的温暖被褥。而农人就会呵搓着双手,酡红着老脸,极兴奋地说:“好雪,好雪,明年又有娃们的白面膜吃了!”我知道,那便是能兆丰年的祥瑞之雪。
雪化不久便是春天。经冬尤绿的麦苗,便像在漫长的冬季里蓄足了精力,又脱掉了臃肿棉衣的村姑,生长得格外恣肆,泼辣。置身麦地,感觉有一股股强大的力,淅淅索索地窜动着,涌荡着,冲撞得人心里发紧。那时候,往往有和暖的风,依依拂着;有绵密的雨,微微润着;还有温煦的阳光,柔柔照着。麦苗细嫩的杆和叶,便日甚一日地茁壮、翠郁起来——整个村子,也仿佛盈漾了那葱郁的绿意,清冷而明快。
父亲从家屋走向麦地时,总是矮锉着身子,佝偻着腰脊。因着种种纷繁芜杂的农事磋磨,他早没了我记忆中的魁梧和挺直——而这,似乎也是所有历尽艰辛的农人,留存在我记忆中的深刻印象。
父亲在麦地边肃立着,张望着,像略有所待的稻草人。望着他那虔敬、谦恭的卑微神情,少时的我常常疑惑,是父亲的身影滋濡喂养了麦地。虽悄无声息,但麦们肯定知道。它们在父亲的凝望里,渐长渐高:掩着父亲的脚背了,齐着父亲的膝盖了,够着父亲的腰脊了。而父亲,依然沉默地凝望着他的麦地。偶尔,也燃上一枝烟,惬意地深吸一口,再缓缓地吐出去。烟雾在麦地的背景里散漫着,淡蓝淡蓝的,如梦似幻。秀颀的麦和淡蓝的烟,将父亲的身影,映衬得更加飘浮,矮瘦。矮瘦的父亲看看,走走,又看看,又走走。父亲看时,麦苗静着,害羞似的。父亲走时,麦苗动着,似是欢送,又似挽留。
父亲走了一圈,回来,便对母亲说:“麦含苞了,下雨时再洒点儿肥吧。”父亲话音低沉,平稳庄肃,更像是自言自语。
下了雨,又洒了肥。麦苗便仿佛得了崭新的力量一般,疯长着。分蘖,拔节;拔节,分蘖。十天半月,就将麦地盖拥得严严实实,不见一星儿土了。麦杆也越发丰硕、秀挺。一早一晚里,有烟岚雾霭,盘桓缭绕着;还有晶莹饱满的露滴,点染缀饰着,闪闪烁烁的,仿佛麦们愉快的闪眼。
站在父亲久伫不去的地方,我像刚从长时间的蜇伏中醒来,眼里满是惊异和疑惑:才几日不见呢,麦地里,竟满是一簇簇怒茁的麦穗了;芊芊莽莽的,挤挤挨挨的,多热闹啊——在微微的南风中,麦穗扬着花,灌着浆;或静或动,或俯或仰,各具风姿。那正是青黄不接的春三月,家里的粮囤和我们的肚子一样空着,嚷着饿。而麦抽穗了,灌浆了,快熟了。那每一穗细小的起伏,都摇曳着我们的心花,让我们憧憬,迷醉。
忙碌的气息,也开始在村子里弥漫。翻晒粮囤,整理晒场,准备镰刀扫帚,整治背篼筐篓。农人们为丰收的喜悦激动着,幸福地忙碌着。微茫的晨光中,或金黄的夕照里,他们的身影,在勾勾连连的乡间小道上,奔走着,闪忽着,斜斜长长地横过麦地。那时候,南风更暖,更急了,太阳也越发地炽热,旺盛,渴燥。麦便在这和风丽日里拥挤着,躁动着,渐黄渐熟。麦地便开始奏响自己的音乐:沉雄、辉煌的大地的音乐。
麦黄一晌。那一定是个平淡而空泛的夏日,整个田野被阳光浸泡得一片金黄时。一棵棵麦,就在那晴朗灿烂中,完成它们生命的最后过程。从麦芒开始,然后是麦穗、麦叶、麦根,麦地一点点地归还着它的绿色。麦节也逐渐硬朗,挺直。风匆匆地走过,先还能见着微漾开去的细浪,从这边到那边,让整个村子,都满透了沁人心脾的新麦芳香。但很快,麦地上空,便再见不出风的形状了。黄熟的麦穗娇矜地挺立着,或害羞地低垂着,沉思着。每一穗,都泛熠着饱满的成熟的辉光,细长,尖锐,针一样,刺得我们的眼睛生痛而亢奋。
父亲微眯着眼,来到麦地边时,麦穗们正被轰轰烈烈的阳光,烘烤得啪啪直响。在那焦脆干爽的声音里,父亲掐下一枝麦穗,仔细看了看,然后合起粗糙的大手,一搓一揉,又一搓一揉,吹净麦壳,数数掌心里窝着的麦粒。再喂进口里嚼嚼,品品,嘴角边,就由不住浮出一丝微微的笑意。然后,就带了这笑意,和满口清新微甜的麦香,回到屋前那株古槐下,继续磨那一把把镰刀。
那时候,天瓦蓝瓦蓝的,偶尔飘过几朵白云,悠悠缓缓,时驻时移。麦地和天空辉映着,黄蓝分明。在天地之间,父亲赤裸的黧色脊背,和那苍褐的古槐一起,站成了一种永恒的象征。古槐静穆着。父亲也静穆着。只有镰刀和磨石砥砺时,发出的霍霍声响。单调、刺耳,却极富节奏感。我远远地站着,听着。镰刀灿熠的锋芒,和麦地的辉煌,灼得我的灵魂隐隐眩晕。
那时候,我站在麦地边,站在父亲站过的地方,焦灼地守候着那些残余的青色。阳光亮晃晃地落在我的肩头,落在我的眼里,落在被我凝望着的麦上,辉煌而耀眼。我望着麦,麦望着我;表情朴拙而宁静。我们谁也没说话,但谁都感受到了那种浑然一体的温馨与谐和。麦地与我,共同泛闪着一种远古的光芒——许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那庄肃的场景,我的情绪,仍被麦地和阳光浸浴着,感动着。虽然我早已脱离了与麦为伴的农人生活,虽然我再也不用那样守候几穗欲黄未黄的麦穗,但我脉管里,仍像我祖祖辈辈先人一样,轰鸣着一颗颗麦粒:沉滞、金黄、凝重。那些麦粒,像珍珠一般,联串着麦地的沧桑,也联串着我和麦地、和我苦难家族的永恒维系。
第一镰麦割倒了。人们期待已久的麦收,也终于开始了。麦黄熟后,怕风怕雨,怕迟了慢了收不到家里。所以,麦收一开始就进入了高潮:紧张,匆遽,火爆。乡人谓之“龙口夺食”的——头晌还是一片纯然静寂的麦地,此时已涨潮一般,沸腾得热火朝天了。举目望去,田野里,到处都晃动着割麦者的身影。起起,伏伏,似乎连麦地也因这起伏晃动,而微微地漂浮了,荡漾了;时升时沉的,正如麦地和农人的命运。
阳光蒸腾着,烘烤着。麦杆、麦叶焦脆地燥响着。麦地似乎就要冒烟,就要哔哔剥剥地燃烧起来了。而挥舞着镰刀的农人,便仿佛忙碌的救火者。他们的身子,躬伏得比麦棵还低;他们的面庞,映衬得比麦穗还黄;他们的双手和镰刀,缓缓地移动在麦地和麦杆之间。
偶尔,他们也会略略停下来,挥一挥汗,或将一根根粘在身上的麦芒拈下,掷向午后的阳光里。在他们额上,脸上,胳膊上,脊背上,一道道浑黄的汗流,渗漉着,滴沥着。流进眼里,涩涩的刺痛;流进嘴里,咸咸的腥苦;流进脚下的土里,滋滋地冒烟。衣衫湿透了,脊背灼烫了,但麦也纷纷偃倒了。所以,他们虽是一身尘汗,满脸困乏,素朴憨拙的笑,却依然在脸上绽放着。那疲惫的神情里,也显明着一丝丝满足,仿佛辛劳一生,最终得到了应当得到的东西。而每当一垄割完,他们也会直起身来,舒口气,望望天。他们的眼眯缝着,因了过重的“风火”微肿着,像两粒放大了的澄黄的麦。
麦们终于为那一片沙沙声割倒了,捆扎了,运到场院里了,堆成小山一样的垛了,被连枷辟辟啪啪地敲打着了。麦地便像产后的母亲,陡然间塌陷了许多似的敞豁着,疲惫而宁静。而麦垄间,依然有着遗落的小小麦穗——此时,我就领着妹妹们,挎着竹篮,裸着黝黑的脊背,戴着大得遮了眼鼻的破草帽,在收割后的麦茬间,捡拾那些被镰刀和筐篓遗下的麦穗。毒热的阳光仍是烘烤着,像一根根烧红了的铁丝,灼烫得浑身疼痛。太热了!我们小小的身躯上,汗水不断地冒出来,又滚落到麦地里。但收获总是愉快的。竹篮渐渐满了,我们的心,也渐渐地满了。我们像不断飞动的蜻蜓,小小的脚印遍及麦地的每一个角落。
留在我记忆里的麦地,最后总是一片零乱、裸赤和疲惫。只有一行行麦茬秃露着,在早晚间渗着冰凉冰凉的露滴。而父亲已牵了牛,肩着犁铧,来翻耕刈割后的麦地了。麦季后的父亲,越发地瘦削、矮锉了,似乎又被那些农事磋磨掉了一截。父亲的眼,也红肿着,微微地眯缝着,像两颗放大了的麦粒。父亲默默地耕着。偶尔炸响的两声脆鞭,轰然惊起在田边地角觅食的雀鸟。潮湿乌黑的泥浪翻滚着,掩埋了最后的麦茬——再过一段时间,青青的玉米苗,就要破土而出了。那将是另一种更令人心热的民间风景。
在这远离了麦地的城里,我常常因着外在的喧嚣和内心的惶惑,回溯麦地的宁静。而一旦将笨拙的笔,插入那古朴原始的麦地,那明净和开阔,便会使我心旷神怡,使我的文字如泻而出,金灿灿的,沉甸甸的,像一颗颗歌唱的麦粒……难道文学与麦子,就是这样一种血肉关系吗?
疑惑恍惚之间,我又看到了那博大辉煌的阳光,那澄亮神圣的麦穗。我知道,正是这样的阳光,这样的麦穗,喂养了我健康茁壮的青春和生命。是由于它们的支撑和导引,我驰骋的大地和创造的天空,才变得更为坚实和可能。我因此对那些遥远的麦地,永远怀着宗教般的感激。它给予我的生命馈赠,让我受用不尽。
只是我依然弄不明白,麦粒的形状,为什么会像极了父亲饱含风泪的眼睛。
有刀哥,但不只有刀哥
看教育,但不只看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