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阿毛:一生只够一位主妇,患三次感冒开三次花(组诗)
一生只够一位主妇,患三次感冒开三次花
这辉煌的坠落——
我的眼睛刚刚攀过玻璃雾墙
又在横面与竖面的外围找寻
操纵巨大织布机的
祖母
放出无数的白马
跌成气势磅礴的白耳垂
悬在无垠的空中——
山呼海啸啊!这世上只有此轰鸣
能与她垂下湍流的眼神媲美
奔腾跌荡的胸怀
不断被前方牵引、拓宽
春花开尽时
湖水是一面单色的空镜
少年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远行
一次归家的航班
被人随意终结
不能止住的呜咽
不能埋藏落叶和阴影
她们勉力站起
教不忍出生的孩子认树
庭院和时光荒芜
疼痛之心仍在寻亲
总有一天
愤怒的海洋会掀起底座
总有一天
逝者会再度出生
风跑得快
抚摸事物的能力也很强
你比不上
但想象力可以
有人穿针引线
用现在补过去
阳台外月亮在落下
像亲爱的离别慢而不舍
一切尚好
夜晚还拥有睡眠这剂麻药
白天还拥有阳光和钙
童话里的小公主一身紫衣
她周围的光也是紫色的
我就想有这样一个小女儿
在紫光中奔跑
可我年事已高,不敢生育
我想借一个年轻的子宫
生一个小女儿
建一个小王国
候鸟已飞走。我会再次回到你的身边
会在干枯的河床或草地上呆上整个冬天
要有太阳月亮陪伴
还要有风雨、霜雪陪伴
我依然会穿着厚棉袍
会打盹、会喝酒写诗
回忆天真的童年、安抚迟钝的晚年
心疼臃肿的偶像和他悄然定下的
墓碑——它
以沉默和黑暗传世
我还要寻找
中途走失的亲人
是的
如果你爱我
不但要爱我的眼神
还要爱我怀抱里的阳光和夜色
从梦中的暴雪里逃出来
见到一轮蛋黄草的旭日
每天升一次太阳
每天下一枚鸡蛋
如此随性而执著
这琐碎的人间生活
由细腻的功笔画
变成潦草的诗章
一滴油溅在围裙上
比泪落在纸上更有味
煎鸡蛋的勺
比写诗文的笔更有力
而一生只够一位主妇
患三次感冒开三次花
16岁的儿子
在纸上写下光阴论
我低头看掌纹
抬头看皱纹
我想他那么年轻
我则在老去
望一眼窗外
槐花都发白
我多想再有个女儿
穿我还未穿过的衣
爱我来不及爱的人
因为他,我甚至
爱这个世界的苍凉
和尖锐
鸟鸣现实主义的心经
我吟浪漫主义的诗句
以风筝探测高远天空
以单车丈量辽阔大地
走过即将睡着的夜晚
如今,我要闭门不出
打磨刺亮夜空的光束
饲养日行千里的马匹
飞机在蓝天上画白线
风筝模拟它
风车在时代广场旋转
滑冰鞋模拟它
孩子追着一触即破的肥皂泡
少年的快艇剪破摩天大楼的倒影
而青苔用绿色天鹅绒裹着
一角锈迹斑斑的黄昏
知识分子沉睡已久
铁铺已关闭多年
惟一的失眠者撕日记
像撕日历一样迟疑而缓慢
午夜像广场一样宽阔而忧伤
好眼睛看见更绝望
哪条路都是走到黑
通往武汉的大路、回到毛场的小途
货车、轿车和火车
进城的鱼米、回乡的兄弟
风中飘霜,飘雪
飘鹅毛,也飘芦苇花
天鹅在如镜的水面上睡眠
或在起伏的波浪上游弋
行吟者走出边境线
梦回故园
我眷恋背影里的纯真和古代
坚守非物质和走夜路的勇气
后面是满怀激情的高音童声
前面是深沉悲伤的低音老声
可以盲听
可以节外生枝、死后复生
他(她),只是哭,而没有泣
只是悲,而没有痛
只是躺着,而没有睡着
或者相反
我,从没学会欣赏
精神病院的怡人风景:
壮丽山河不值一提
波澜文字也不值得记取
你,如被吹拂
定是我体内群山漏出的风
书里高贵的公主,
风中卑微的人蛾。
被迫攀岩、跳跃,
惊出一身冷汗。
——在梦里,
生活也没有好脸色。
我流浪到海上,看见那么多
与大海分手的波浪
消失在沙滩上
像黑洞
拒绝或吸收所有的光
一种因美而生的绝望
坚定着我的航向。
以前
爱一个人
可以放下尊严,为他去死;
以前
可以倾尽世间的白雪
仅为他成为最英俊的王子;
以前
可以铺张一千零一吨白纸
写满黑字,仅为他住在那里……
现在,我们只想:
好好爱自己、爱亲人
茶余饭后再爱一下全人类
子宫一定是一个可爱的迷宫
所以,我们一出生
就爱上捉迷藏,就在寻找隐身术
可又怕不被找到
所以动一下厚窗帘,发一点小嘘声
被找得太久了
就干脆蹦出来
吓人一跳——
“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这里是哪里?
亲爱的,本来是两个人的戏,
你让我一个人唱。
本来是两个家庭的事,
你让我一个人担。
本来是一个国家的事,
你把无数个国度给我。
本来是灵魂的事,
你把肉体给我。
本来是大地的事,
你把天空给我。
本来是芳草的事,
你把天涯给我。
本来是海洋的事,
你把海啸给我。
本来是地震的事,
你把尸体给我。
本来是医院的事,
你把葬场给我。
本来是尘土的事,
你把墓碑给我。
……黄沙漫过来了,覆盖尘土。
亲爱的,独角戏也要唱完了。
她一直在做的:给鲜花除草,
给句子除词。
顺带剪掉枯枝败叶,
删除形容词、情景句,
甚或剪掉某些章节,和生养它的
旧日子,但她
剪不掉旧日子的黑白,
和弥漫的眷念;
剪不掉句子中的梁祝,
和彩蝶满天。
剪不掉内心中的荒原,和
荒原里的风声。
磨刀霍霍,喘气吁吁,
头发洒落一地——
几缕成为鲜花,几缕成为利剪;
不断地剪除,不断地绵延……
她有花香和隐忧,
我有佳文和剧痛。
它的美是必须空着,
必须干净而脆弱。
明亮的光线覆盖它:
像卷心菜那么舒慵,
或莲花那么圣洁
的样子。
但爱的唇不能吻它,
一颗不能碰撞的心;
被聚焦的夜半之光,
华服下的利器!
坐不能拥江山,
站不能爱人类!
这低泣的洞口,
这悲悯的母性。
你们用它盛空气或糖果,
我用它盛眼泪或火。
邻居家的波斯猫在楼梯扶手上坐着,
两只眼睛望着我,
两只眼睛——
冰蓝,或者宝石蓝,或者孔雀蓝,
或者变幻成色谱中找不到的一种绿。
这些被我从衣服上爱到诗歌里的颜色,
在别人家的猫眼里。
“喵——喵……”
两粒可爱的钻石陈列在橱窗里……
我并不曾俯身,摘取,或者购买,
但它的利爪抓了我的坤包,
还要来抓我的脸和头发。
正是优雅,或一脸的道德感,
使我们疏于防范。
这些年,兄弟姐妹们
都到了城市,无人
去打理乡村,和破损的风筝。
桃花很快就谢了,油菜花
那么无力,像乡村
空下来的老屋。
祖坟,也疏于照料,
只在年关或清明,
才有拜祭的子孙。
……老了,我爱过的都老了,
路变窄了,河变浊了。
我在没有乡音的
都市,空落落的心里总是疼,
眼泪,成为身体的另一种形式。
这些和那些,
一并成了我的心病。
为了被医治,我不间断地
发狂,写诗。
这一首诗给夜半。
给阳台上不断张开的翅膀,
给细雨中不断返回的身体,
于一小点光中,
低声地吟咏。
给微亮的萤火虫,
它的轻和缓,不似蝴蝶
在空虚的地方眷恋。
这首诗给夜半的私语。
给私语中不断出现的前世今生。
给所有秘密,无音区,
和手指无法弹奏的区域。
给眼泪,它晶莹剔透,
却仍是话语抵达不到的地方。
给灯下写字的人,
他半生的光阴都在纸上。
“37岁是个什么年龄?”
一个低沉的声音,回荡在一间昏暗的
包间里。那时,我抽着烟,
望着渐渐变暗的窗外。
一串名字,从我的脑海里
驶过车轮:凡·高、兰波……
我的爱恋始于上世纪的
那首诗中:那些铺满白纸的
黑字,同火车一起,蜿蜒数千里。
“37岁是一些天才逝去的年龄。”
火车离开武汉、经过故乡那天,
我正好37岁;
正好穿过了都市密集的高楼,
和乡村空下来的床;
正好找到了一种形式:
适合窗外暗下来的夜,和窗内忧郁的心情;
正好,你坐在我的对面;
正好,火车慢了下来……
“大师是要活过37岁的。”
可是,时间不改轨道,
人老了,不得不
面对自己的孤单,
和随之而来的黑暗。
所以,我们都已活过了37岁。
却既非天才,也非大师,
只是用文字书写自由的
小灵魂。
我多么爱啊,
所以用尽世间所有的词。
以前,我用得最多的是形容词,
其次是动词。
那时候,我拥有星星
那样多的形容词和动词。
现在,我用得最多的是名词,
也只剩下名词。
昔日丰满的血肉之躯,
只剩下一张带血的皮,和一把嶙峋的骨头。
白天我写诗,是替不能再爱之人,
还原夜晚的盛宴:
是用骨中之磷,点燃星星和露珠;
晚上我写诗,是用滴血之皮,
替不能倒流的时光,
还原青春的天空和大地。
我多么爱啊,
所以用尽了剩下的名词,
也用尽了这血肉之躯。
我是这最末一个,留着黑发与披肩。
我是这最末一个,用笔写信,画眼泪。
并且看见一粒种子如何长成全新的爱。
我是这最末一个,像从没看见那样惊讶
和专注。
你和你的幻想一直忧伤。
我是这最末一个欣赏者,因为我是最初那一个
纵容蓝色的缎带飘成大海,纵容笔下的文字
预示你全部的成长。
暗夜里的种子怎样变成一个花骨朵?
或者说女人的命运怎样由女孩开始?
她,生来就不同于他。被叫做
夏娃或女娲,一开始
姓名中的偏旁就是性别。
没办法改变的不仅是
身上的那朵深渊。
最初是多么纯洁与优雅,
芳香和美丽也簇拥而来。
同样也没有办法拒绝,都说这是幸福
不是灾难。可是身体成熟,
灵魂也在长成。有什么办法呢?
仿佛不经意中一切都来了:
先是弯的眉,红的嘴,长的头发;
然后是浅的笑,淡的忧,轻的叹息;
一双茫然的眼睛,一朵不测的花。
多俗的比喻,可永远只有俗
才切中现实。我想说的不是花
而是她的芳香与美丽,还有
必然的怒放与凋零。
现在,早晨刚开始
露珠还没有合上眼睛;
又青又涩的果子挂满枝头,
而夏娃尚不知它的滋味——
无知的眼睛和闪烁的树叶一样纯净。
所有优美的词都聚集在身边:
花朵奉献它的芳香,
空气奉献它的清新,
亚当奉献他的倾慕……
但在真神面前,我的形容词太贫穷。
只有不停地怜惜,呵护,缠绕。
但是她,越来越天真可爱,
越来越芳香弥漫。
而美尚不自知。
要不是蛇充当先知,
智慧从哪里开始?
女人又从哪里开始?
羞涩又从哪里开始?
疼痛又从哪里开始?
多美妙的答案:
天空从哪里开始,女人就从哪里开始。
很早我们就被告诫
青涩的果子不能吃,因为酸
还可能中毒,比如吃青柿子。再比如
偷吃禁果,从人类的始祖开始——
从夏娃开始——
原罪衍生无穷无尽的苦与乐。
这丰富的深渊,这暧昧的诱惑,
现在已成为不言的时尚。果子
是一个芳香的名词,而吃
是一个贪婪的动词,再美丽的嘴吃起来
可能优雅,但其本质仍是贪婪。
麻烦并不是从闹肚子开始。伤怀
却从一朵花的怒放开始。
所有的教育都让她开成一朵花
既要美丽又要带刺。
可她并不想伤害爱人,
尤其是里尔克,他竟死于玫瑰。
可这不是玫瑰的错,
错在太爱便是伤害。
而情人节这天,当你拿着玫瑰
满街串,她却在枯萎。
高跟鞋不仅为跳舞、为美而准备,
它还为平等与对视。3月8号更是
一个错误的节日。即便这种优雅的歧视
她也不能拒绝。内心的武器
存放在温柔的水底。
像水草活在水里——
不声不响,只是温柔,只是缠绕;
像石子在寂寞的海底——
安安静静,只是睡着,并不思想。
如果说肉体的枯萎是不自觉地到来,
而破碎却是一瞬间完成,成为
尖尖的刀片割开生活的脉。
肉体活着,责任与灵魂
更痛地活着。柔曼的句子
围绕一些深深的洞穴长长。
抚摸的手与唇总是太匆忙,
轻柔的翅翼也构不成
实质上的安慰。
那个爱慕女人的莎翁说:
“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
更有道德者言:“她轻浮如蝶!”
(注意他的用词是“轻浮”而非“轻盈”)
还有更可悲的说法——
“女人是感情的动物!”
“是缠树的藤蔓!”
所有这一切都抵不过那句可怕的断语——
“女人是老虎!”
这一道道的桎梏被女人砸碎
又重新被男人铸好,后又变成
应景的围巾,不停地被套上、取下。
而更多的男人是利箭——
他们说:多可悲,女孩的青春
像白玉兰开得一样短暂;
花朵是笑的,但并不总是快乐的。
就像你刚文成的咖啡色的眉,那不过
是暂时的时尚。
而男人的爱,早晨吃下,
晚上就成了排泄物。
自古以来,婚姻都不是惟一的道路
爱也不是,但却是
相对完整的旅途。所以
她和男人一样可怜。就像
一些不自觉的诗人——
没有爱就不会有诗句;
而不灰心的女人——
没有爱就不会有婚姻。
爱如果是奇遇,住在婚姻里
却只是附丽。
但那因爱而生的婴儿,
不会一开始就叫她妈妈。
而她一开始就是母亲。
经验告诉她:
只有爱与劳作才会幸福。
皱纹提醒她不能在镜中居住,
更不能住在花瓶里和神话里。
她只能让不灭的激情
在母性里沉睡……
醒来眼中的泪水,像晚星
提醒黄昏。
她放下武器,坦然的姿态让时光
也不能与之为敌。
因为,她从来就不是花瓶,
也不是插图,却成为
一首永远读不淡的诗。
一些顺流而下的句子,
里面住着男人、女人和爱与责任。
一年一年,孩子大了,爱人老了,
她终于发现:
原来天这么近,地这么亲。
她凋零着,让灵魂最终跨出肉体
还原成来处的一朵花,
或一只鸟,栖息在时间里。
看不看,她终是要飞翔。
只是我们看不见,
只说她很美。但不知道她比
我们看见的更高更美,
一如带翅的天使与神。
生就的质地与颜色,使她走出
那个比喻的伊甸园很远,很远。
她行走的脚步成为星星,
道路成为温柔的飘带;
而一路的鲜花绽放,芳香追随,
由此成为时间永远的宝贝。
阿毛,著名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做过宣传干事、文学编辑,2003年转入专业创作。作品有诗集《为水所伤》《至上的星星》《我的时光俪歌》《旋转的镜面》《变奏》《阿毛诗选》(汉英对照)、散文集《影像的火车》《石头的激情》《苹果的法则》、长篇小说《谁带我回家》《在爱中永生》等。诗歌入选多种文集、年鉴及感动大学生的读本。曾获多项诗歌奖。有诗歌被翻译成多种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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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编辑团队:东篱,张非,唐小米,黄志萍,郑茂明
设计团队:斌斌有理,聂颖,崔奕
校对团队:清香柚子,因雅而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