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  记

这是我心上的胎记,与生俱来,刻骨铭心,永世不忘。 ——题记

1

朦胧中,我看见鼓焦虑的脸,和他脸上那猩红色的胎记。

“竹,你觉得好些吗?”

我点点头,闭上眼。眼前还是那一片刺目的猩红。鼓为我掖好被子。我听着屋外沙暴的声音,又沉沉睡去了。

鼓是我的哥哥,大我一岁。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父亲,母亲也从不提起。只是听说,我们的父亲并不是同一个人。所以,我们的基因相似,却并不相同。我从小多病。母亲看我的目光总是忧虑的。我病重的时候,母亲要上班,照顾我的,便只能是同样年幼的鼓。

这是一个末世的年代。地球环境已经被污染得不堪重负。一年中,三百多天都是这样的沙暴天气。大风裹携着北方的黄褐沙尘,呜咽着,铺天盖地般地猛扑过来。南岭以北的广袤地区,早在五个世纪前就变成了寸草不生的沙海。北京是一片沙海下的鬼城。而上海,则被上升的海平面淹没得无影无踪。我们只能从博物馆的影像资料中去追忆北京过去的金碧辉煌,和上海曾经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

大约从二百年前,人类开始向位于天琴星座的阿尔法行星迁移。可是,仍然有很多人固执地坚守着地球家园。毕竟,人类是恋家的啊。

2

好在,年幼的鼓和我是无忧无虑的。在一年中不多的好天气里,我们去风眼湾游泳。鼓游得真好,象一条游鱼般灵动。而我,游了一会儿便没有力气了。

“加油啊,竹,再游一百米。妈妈说了,多游泳你就能少生病。来吧,加油!”

可是我眼里的,只有鼓脸上那块猩红色的胎记在上下浮动。渐渐地,那片猩红也模糊起来。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鼓架着我游回了岸边。母亲心疼地看着我,叹了口气。

到我们大些的时候,我的身体也好些了,也许是常随着鼓游泳的缘故。可是,我毕竟还是孱弱的那一个。

在学校里,我惊讶地发现,别的孩子和我一样没有胎记。在人群中,鼓脸上那片猩红色的胎记是那么地显眼,象一个异类。有淘气的孩子说那是“野种记”,鼓便会怒目相向,甚至拳脚相加。而下一次,鼓仍然仰首挺胸地走在人群中,从不试图掩饰它。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对母亲说,“有同学说鼓脸上有那么大一块胎记,一定是B类基因。”

母亲抬手给我一巴掌,怒不可遏道,“胡说!不许你这样说!”

我吓傻了,甚至忘记了哭。我从没见过母亲这样发过怒。

鼓在一边也不知所措。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学校的老师说,“看你们两兄弟,年龄相似,个头相仿,却如此不同。一个动,一个静。一个外向,一个内敛。一定是基因类别不同的缘故。”

我们从新闻里听说,政府颁布了基因检测法,强制检测基因类别。那天晚上,母亲屋里的灯一夜未熄。

母亲极不情愿地带我们去了检测站。母亲填表,我们拍照,取基因样本。隔两天,我们每个人收到一张基因卡。我的卡片上写着:A类基因。鼓的是:B类基因。

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兄弟俩的命运就此改写,仅仅因了一张小小的卡片。

那一年,鼓十岁,我九岁。

3

按照基因类别,我和鼓去了不同的学校。我读的是A类基因重点学校。我们有鲜亮的校服穿,午饭是配给的营养餐。学校象是一座钢窟般把我们封闭起来。即使是在最猛烈的沙暴天气,我们仍然可以在封闭球场上踢球。鼓去了B类基因普通学校,没有校服,也没有免费的营养午餐。他们学校的球场是露天的,一刮风下雨便泥泞不堪。早上,鼓得早起半小时准备自己的午餐。我换校服的时候,他会嘲笑说我的校服丑。

我的成绩很好,尤其是数学。“不愧是A类基因的孩子。”数学老师这样在母亲面前夸奖我。可母亲并不高兴,倒是皱了皱眉。

鼓从来不妒忌我。他一如既往地阳光快乐。有时候他会向我请教数学题,然后大大咧咧地笑。

“哦,这样,我真笨!”

我们还会去风眼湾游泳。我已经能从岸边游到山羊岛两个来回了。鼓挥动他的拳头。

“来吧,竹,今天咱们游三个来回!”

阳光下,鼓脸上那块猩红色的胎记熠熠生辉。

鼓是我的兄弟。

4

转眼,我们到了读高中的年纪。鼓迷上了足球。他的理想是加入顶级的职业俱乐部暴风队,夺取欧文斯杯。

我们学校也有足球队,他们从来不和鼓的球队比赛。

“B类基因球队也配和我们比?”他们这样说。

“哈哈,比比看,他们准输。”鼓这样说。

我不喜欢看我们学校那群举止文雅的孩子们踢“宫廷足球”(鼓的评价),宁可去鼓学校坐在泥迹斑斑的露天看台上看鼓踢球。鼓带球飞奔的时候,浑身散发着莽野的力量,头发在脑后飞舞,汗珠在他壮健的臂膀上闪着光。

鼓怎么会是B类基因呢?我突然这样想。

有一天,鼓兴冲冲地对母亲说,“暴风队的球员移民去了阿尔法行星。他们要召收新球员。我要去试试。”

“太好了,你准行!”我分享着鼓的快乐。

母亲说,“我看算了吧。踢足球,玩玩还可以,你还当真了?”

鼓正色道,“足球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我唯一善长的事情。我是B类基因,这是我唯一的出路。”

母亲欲言又止。

鼓去参加选拔了。我相信他一定能选上。

可是鼓回来了,一脸的阴沉。

“他们要我出示基因卡,然后说我是劣等基因……”

屋外,沙暴又起。这一次的沙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屋子摇摇欲坠。

“活着真没意思。”鼓甩出这句话,冲出了家门。

“你回来!你不是劣等基因!你回来啊!”母亲哭喊。

母亲等了鼓一夜,垂泪一夜。她不住地喃喃自语。

“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

第二天一早,满身风沙的鼓回来了。我们母子三人紧紧相拥。

“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母亲说。

一夜之间,母亲白了头。

5

地球环境持续恶化,物资严重不足。政府宣布紧急状态,颁布粮食配给法。根据基因卡,人们被编入A类基因难民营和B类基因难民营。母亲也是A类基因,鼓一个人去了B类难民营。

鼓象变了一个人,外向开朗的他变得沉默寡言。可是我知道,坚强的鼓会象承诺母亲的那样,好好活下去。

A类难民营的粮食配给比B类难民营充裕得多。听说,B类基因的人根本吃不饱。母亲省下一半口粮,悄悄带出去给鼓。我们在鼓高中的学校见面,母亲和我看着鼓狼吞虎咽。

母亲说,“听说阿尔法行星不用基因卡。那是天堂。”母亲眼里满是期待。

政府宣布,地球人口一次性大移民。可是,接下来的消息却是晴天霹雳。

由于飞船燃料不足,只能移民A类基因人口。B类基因全部留下。

出发之前,每个A类基因公民发了一个档案袋,那是他们全部的地球个人资料。

终于到了登船时刻,母亲突然抱住鼓歇斯底里般大喊大叫。

“让我把鼓带走!他不是劣等基因,不是劣等基因啊!”

旁边的官员叹说,“这样的场面天天上演,毕竟是生离死别。”

母亲冷静下来,缓缓道,“我不走了。我留下来陪鼓。”

官员问,“你确定么?”

“我确定。”母亲目光坚定。

我也要留下来,我也要留下来。我在心里这样呼喊。可是,我没有勇气。阿尔法行星,那是天堂。

“竹,你要好好活下去。”鼓最后这样说。

在模糊的泪眼中,我只能看见鼓脸上那块猩红色的胎记。

6

飞船启动。身后的黄褐色行星渐行渐远。

鼓怎么会是B类基因呢?电光火石般,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鼓学校的露天看台上的疑问。

我打开档案袋。那是一张表格,母亲的笔迹。

姓名:周竹

性别:男

出生日期:3985年9月17日

下面是基因检测结果:A类。

表格后边附着一张被检测者的照片。

那个人不是我。

那个人的脸上有一大块猩红色的胎记。

作者:Jon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