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端廷:当代艺术在乡村发展中的作用|乡建时间②

近年来,随着中央政策的倡导、地方政府的响应和艺术界的参与和支持,艺术乡建已成为一股文化热潮,大有“新生活运动”复兴的意思,甚至有“新生活运动”升级版的意味,因为今天的乡村与村民不再是七八十年前的乡村和村民了。
在改革开放40多年后,今天的新农村建设不再是“新生活运动”那种“乡村运动,村民不动”的状态了。“新生活运动”是1934年至1949年在中华民国政府第二首都南昌推出的国民思想教育运动。该运动倡导“礼义廉耻”道德观念,并以生活艺术化、生产化和军事化为目标,在民众的衣食住行等方面制定并推行各种行为规则。这一运动最终因政权更迭而中止。
新生活须知
当年民国政府发动的“新生活运动”因为没有得到广大群众的积极响应,收效甚微。在今天出现的包括艺术乡建在内的乡村发展热潮中,村民的主动积极性大为提高,他们改变经济和文化落后面貌的意愿大大增强。
在我看来,今天的艺术乡建与70多年前的“新生活运动”有一定的关联性,两者的共同目的都是为了实现中国的现代化。因为中国的现代化不能只是城市的现代化,只有农村也实现了现代化,整个中华民族的现代化事业才能实现。
由于地理条件和文化传统的巨大差异,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极为多样化的中国乡村。由于经济发展不平衡和地区文化差异,中国乡村主要分为两大类型,即富裕乡村和贫穷乡村。像我国东南沿海地区的农村,经济状态比较好;而西部,特别是像西南部少数民族地区的农村还处于贫困状态。贫富不同地区的艺术乡建需要采取不同的措施。
今年8月20日,我参加了在江苏省太仓市城厢镇电站村(位于长江入海口,毗邻上海,有多家外资企业,经济相当发达)举办的一个名为“太仓国际艺术与乡村振兴主题国际会议”,配合这个会议还举办了一场户外雕塑和装置艺术展览,参展作品将被收购并以此作为艺术公园的作品;会上还发布了一个由知名IP设计专业人员设计的“电大萌”卡通形象,这一卡通形象从此成为该村所有工农业产品的品牌标志(LOGO)。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对于东部经济发达地区来说,艺术乡建是“锦上添花”和“文化升级”,是物质生活满足后的精神享受;而对于经济欠发达的西部来说,艺术乡建是“雪中送炭”,更准确地说是“艺术扶贫”。这两种艺术乡建有着不同的性质,追求不同的目标,因此其方式和内容也有差异。
位于贵州荔波洪江村的李向明“土语南居”
对于前一种艺术乡建,只需提高相应的艺术硬件配置,做项目,搞活动,给当地村民提供丰富多样的艺术作品,并通过各种方式提高他们的艺术鉴赏力就可以了。而对后一种艺术乡建,问题就比较复杂,因为经济落后地区往往也是文化落后地区,要改变他们的文化生活状态,首先需要提高他们的文化水平,有些地区甚至需要扫盲脱盲,提高当地的生产力水平。这是最主要的问题,因此,艺术乡建需要从基础工作做起,打好了一定的文化基础后再因地制宜、因人制宜,增加基础文化教育和文化设施,开发一些产销对路的艺术产业和产品。
贵州大部分农村包括洪江村就属于贫困地区,这里也有一些传统的手工艺,例如扎染,但这类手工艺为什么一直没有形成产业,始终未能改变当地经济贫穷状况?说到底,还是由于这种手工艺不能适宜现代社会的需要,所以不能改变当地的经济状态。正因为如此,我们需要产业升级。
关于艺术乡建的模式,这些年已经出现了不少范例,例如:渠岩多年来实施的艺术乡建项目,包括“许村计划”和 “青田项目”、欧宁的“碧山计划”、焦兴涛的“羊磴艺术合作社”。这些项目有的还在进行中,有的已经因为种种原因呈现出虎头蛇尾的态势,甚至变成了烂尾工程。
“中国艺术乡村建设展”展览现场  张鑫摄影
艺术村是已有的艺术乡建的主要模式,但是大多数的艺术村也失败了。我国最知名的艺术村是北京的宋庄艺术村,这个村从1996年开始建立,一度十分繁荣,以致将宋庄农村变成了城镇,但是近些年不断地拆迁,艺术家不断地流失,宋庄艺术村已经由最初的兴旺变成了如今的凋敝。
由此,我想到一个外国的成功案例,就是德国沃尔普斯韦德艺术村。沃尔普斯韦德是德国北方一个面积76.14平方公里、人口不足一万的小乡村,距萨克森州首府不来梅大约50公里。那里早先是一片穷乡僻壤,被称为“魔鬼沼泽”。自1889年起,弗利茨·马肯森、奥托·莫德尔松、汉斯·阿姆·恩德、弗利茨·欧沃贝克和海因利希·沃格勒等一批德国青年画家被那里的美丽风景所吸引,落脚、定居下来。他们还邀请了很多欧洲艺术家去那里生活,将那里变成了世界上最早的艺术家村。
100多年来,来沃尔普斯韦德生活的各国艺术家接连不断,长盛不衰。那里还有一些德国政府和民间开办的艺术培训项目,多年来培养了众多才华横溢的艺术家。我记得四川美术学院毕业的牟桓1996年先去沃尔普斯韦德艺术中心做驻留艺术家,然后到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留学。那个地方直到现在还非常有活力,而且还成了知名的旅游打卡点。
正在营造中的洪江建筑  刘虹摄影
宋庄艺术村的衰落和沃尔普斯韦德艺术村的长盛不衰,是中西两种体制造成的结果。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没有私有产权不仅任何事业不能持久,甚至连人的生存都没有保障。
艺术本是温饱之上的精神享受,艺术总是与金钱相伴,嫌贫爱富是艺术的天性。不管是哪一种艺术乡建都离不开资金的投入,尤其是对于贫困地区来说,艺术乡建的资金从哪里来?政府应该是艺术乡建的主要投资者,其次是民间资本,例如一些有志于乡村文化建设的企业家的投资。但是,无论是政府还是民间,无限制的投资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乡村发展单靠外部输血是不行的,最重要的是要有主动造血的能力。
自古以来,世界各国各地都有民间艺术,在中国随着100多年发生的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也是从传统农耕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的转变,从手工劳动方式向机器生产方式的转变,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迅猛发展的城市化和全球化,中国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世界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与农业文明相适应的传统民间艺术正在急剧衰亡,变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
而当代艺术之所以成为乡村发展的参与者,是因为当代艺术是现代工业文明观念的体现者。传统民间艺术与当代艺术的差异不仅仅是创作方式和艺术形态的差异,更本质的是价值观的差异。当代艺术倡导的独立、自由和平等的价值观,其追求的创新精神是今天每个人应该具备的。这就是当代艺术取代民间艺术成为艺术乡建主导力量的根本原因。
艺术乡建的主体是谁?这是一个首要问题。
毫无疑问,无论是哪一种艺术乡建,受益者都是当地村民。问题在于,如何让艺术真正成为村民精神生活的真正构成要素,如何让艺术真正在乡村扎根,还需要让民众成为艺术乡建的主体,而不仅仅是一个艺术的接受者。这并不是说,艺术乡建是要把每个居民都变成艺术家,而是说,艺术乡建的目的是要让村民具有主动追求艺术、亲近艺术的愿望,并获得理解艺术、享受艺术的能力。
在各种各样的艺术乡建的模式中,艺术村只是艺术乡建的模式之一。在我看来,它不是最好的模式,因此不应该成为最主要的模式。
尽管艺术村搞起来比较容易,成本低,见效快,但从已有的艺术村来看,情况并不好。之所以如此,说到底就是产权问题,包括土地产权和房屋产权问题无法解决,这就是各地的艺术村不断被拆迁、艺术家流离失所的根本原因。这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个地区所能解决的问题,而是需要国家大政方针的改变才能解决。
宋庄艺术村
然而,即使是有宋庄这样的前车之鉴,现在全国各地还在纷纷兴办艺术村,以致出现了到处争抢艺术家,特别是争抢知名艺术家而知名艺术家不够用的现象。从长远目标看,艺术乡建需要因地制宜,探索并采用多样化的艺术乡建方式。
在我看来,艺术的真正本体是观念,而不是手段。有什么样的观念,人就会创造出什么手段来表达这种观念。当代艺术真正价值也在于观念。
归根结底,艺术乡建是一种思想的启蒙,是一场观念更新运动。提高民众的生命质量,造就高素质、具有审美能力和现代公民意识的民众,是艺术乡建的最终目的。在我看来,艺术乡建是中国人的现代化改造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人类文明史告诉我们,人类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在于人有意识、有智慧、有观念,人类从原始蒙昧社会走到现代文明社会靠的是人的主观能动性,人类正是凭借着观念改变了世界,改变了人类自身。古往今来,世界上所有的文明成果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是人类凭借各种观念创造出来的。
与动物单纯地适应自然而生存不同,人类是一种能改造自然并能自我进化的动物。古人与今人的不同,中国人与西方人的不同,农村人与城市人的不同,富人与穷人的不同,先进与落后的不同,全在于观念的不同。人是社会和文化动物,人也是观念动物。人的生命状态的优劣取决于人的观念。人生于本能,死于观念。走出观念的囚笼,人就能获得更好的生命状态。
(刊于《艺术市场》2020年1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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