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发现的三大规律 | 机缘
之前,我们探讨了“攻关型”及“挑战型”科学发现的规律,现在我们讨论“机缘型”科学发现的规律。
每一个科学家都有这样的经历:在工作实践中,一个非目的性的行为、不经意的粗心、甚至差错或灾难,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哇,不可思议”。科学家们在感叹的同时,发出“到底发生了什么?”的自问,展开逆向思考,寻找发生如此不可思议现象的原因及过程,“哇,原来是这样”,一个崭新的科学发现诞生了。而这个意外事件就是“机缘”,它给人们带来了惊喜的时刻就是Euraka(找到了! 有了!)。
Edward Jenner于1749年出生在英国农村,父母在他6岁时去世,哥哥成为其监护人。他从小爱好自然学,喜好观察。他发现,照顾天花病人的大多是挤奶女工。19岁时,他开始跟随当地的外科医生学徒。在同一年,一个老挤奶女工告诉Jenner,她及她的伙伴们曾经在手上发过牛传染的水疱,牛痘,有轻微的发热及皮肤疼痛,之后的一生中就不会得致死的天花。这一有趣的信息,勾起了Jenner童年的回忆,让他陷入了思考。
让人谈虎色变的中世纪的传染病包括黑死病(black death plague)、疟疾、天花,其中,黑死病曾经在1345年至1666年数次肆虐欧洲,导致四分之一以上的人口死亡,而天花则每年流行,死亡率高达20%。当时中国最早发明了“人痘”接种,将天花病人皮肤的结痂取下,磨成粉,吹入正常人的鼻孔内。这一方法传到中亚及欧洲,英国驻土耳其大使夫人Lady Wortley Montague(1689年—1762年)看到当地人以接种方法预防天花,她大胆地将天花病人的水疱内容物取出,为她的孩子接种到皮内,她的孩子仅出现低热,恢复后没有得天花。之后,她劝说英国国王Gorge II,国王采纳了Montague的建议,让御医为他的儿子接种了天花。从此,天花接种(inoculation)成为预防天花的选择,但是,尽管人们选择了病情轻微的天花患者获取水疱内容物,但仍有较高被传染天花并将天花传染给其他人的风险。
Jenner在学徒期间也为村民接种过“人痘”,但他一直没有停止思考挤奶女工告诉他的故事。Jenner于21岁时到伦敦跟随著名的外科医生John Hunter学习,并于1792年在St. Andrews医学院获得医学博士(MD)证书。1796年,他回到农村,从挤奶女工Sarah Nelmes身上取到水疱内容物。回到伦敦,他将这些内容物接种到8岁男孩Phipps手臂皮下。Phipps于接种后出现了局部疼痛,发了一天热。6周后,Jenner为Phipps接种了大量的天花病人水疱内容物,小男孩没有患天花。Jenner将这一让他振奋的发现告诉了他的老师 Hunter,但Hunter医生不感兴趣。Jenner乘胜追击,再次实施了一个同样的接种,获得了同样良好的结果。他将这一发现写成论文,以拉丁文variolae vaccinate命名他发明的接种方法,含义为“牛的小水疱”。但英国皇家学会不予接受发表,Jenner只能自己出资,印刷了大量的小册子在伦敦发放。当时,教会的力量很强,传道士们认为,Jenner使用动物的体液污染人类,是对上帝的亵渎。此方法很快传到了国外,整个欧洲开始尝试。但却在英国被忽视及埋没,直到St. Thomas医院的著名内科医生Henry Cline尝试了Jenner的方法,得到了同样的结果,Jenner才被英国皇家学会认可。随之而来的是无数荣誉,国会发给Jenner两万英镑。当时,法国与英国交战,成为敌对国,但当法国皇帝拿破仑听到下属报告,Jenner想让他释放两个重要的英国战俘,拿破仑感慨地说:“世界上任何人都无法拒绝伟大的Jenner的请求”,他毫不犹豫地释放了那两个战俘。
1880年,法国发生鸡瘟,10%的鸡死亡。法国化学家巴斯德(Pastuer)在Jenner的启示下,将鸡霍乱菌减毒,做成疫苗为鸡接种,避免了法国另外90%的鸡死亡的恶果。随后,他又将白喉杆菌以高于人体体温的温度减毒,发明了白喉疫苗,同样的思路,他又发明了狂犬疫苗。Pastuer认为,天花在牛身上被减毒,可被安全地接种到人体,诱导人体的抗病能力,使人类能够抵抗特定的传染病,即immune。Pasteur将这一系列减毒接种以拉丁文命名为Vaccination,他表示:此命名是对伟大的英国人Jenner所做工作及贡献的纪念及认可。
在世界卫生组织(WHO)的带领下,通过全世界科学家的共同努力,实现了全民接种牛痘,于1977年在索马里控制了世界上最后一个天花病人。1980年,WHO庄严宣告,天花是人类第一个通过接种疫苗而消灭的疾病。
意外的事件可以发生在过去,也可以发生在现在,当我们意识到其重要性,并予以重复及延伸时,惊喜的时刻就到来了。Jenner在学医以后,医学知识不断积累,当参与“人痘”接种时,少年时代观察到的不可思议的现象浮现脑海,挤奶女工获得牛痘后终身不感染天花。“到底发生了什么?”的问题唤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在人到人与牛到人的不同事件中找到了相似点,大胆尝试,为免疫接种带来一场革命。
上世纪初,对抗感染的方法是免疫手段,其中包括:得病后获得免疫力,接种疫苗,使用抗血清。为了发展军事抗感染项目,英国国防部于1902年在St. Mary医院成立了免疫系(Inoculation Department),并招募科研人员。Alexander Fleming作为优秀的毕业生,于1907年加入了免疫系。他首先钻研的就是培养各种细菌。190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Fleming加入了英国皇家陆军医疗队,他目睹了大量被细菌感染的伤员,消毒剂对深部伤口无治疗作用,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因败血症及坏疽而死去。据统计,第一次世界大战死亡1000万人,其中一半死于感染,甚至是轻微的伤口感染。当时33岁的Fleming发誓,一定努力找到对抗细菌的方法,挽救那些年轻人的生命。
战争归来,Fleming将在战场上伤口中获得的细菌细心培养,反复传代。1921年11月的一天,身患感冒的Fleming不小心将鼻涕滴入培养皿中,让他惊讶的是,滴入的鼻涕将周围的细菌杀死,他将唾液及眼泪放入培养皿中,产生了同样的效果。Fleming无比兴奋,在不知道鼻涕中是什么物质可以杀菌的情况下,他命名这种可能的因子为“溶菌酶”(lysozyme)。在实验室会议上,Fleming向同事们报告了自己的发现,结果没有人提问,一片寂静。
1928年7月底,Fleming第一次休假。他将40几个培养皿堆放在实验台上,顶上的几个培养皿没有盖严,台前的窗户微开。9月3日他回到实验室,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实验台面,将堆放的培养皿准备清洗。Fleming的实验台总是不太整洁,培养皿越堆越多,一直堆到近50个培养皿时,才叫清洁工清洗,但他有个习惯,总是在清洗前观察一下培养皿中细菌生长的情况。这次也不例外,他逐个观察。在一个金葡菌的培养皿中,一块水滴大小的淡绿色斑块吸引了他,这一小斑长着青毛,显然是霉菌污染,但让Fleming吃惊及兴奋的是,霉菌周围的金葡菌全部被杀死。Fleming认为,霉菌一定产生了可杀菌物质。当时他认为,是溶菌酶消灭了细菌。他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培养皿向同事们展示,没有任何人感兴趣,同样可怕的沉默发生在Fleming于“英国医学研究大会”发言之后,可能与他的发言没有激情有关,但更重要的是,没有人认为Fleming的发现有任何意义。Fleming将发现总结,并发表在1929年的《英国试验病理学》(the British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athology)上。文中,Fleming认为此发现可以用于实验室细菌培养,特异性抑制某些污染了培养基的细菌。Fleming没有意识到他无意中触及到了一个对人类健康有重大意义的发现。他习惯性地将那个长青毛的霉菌保存了起来。
11年后的1930年,牛津大学的Howard Florey及从纳粹德国避难的Ernst Chain以研究溶菌酶对细胞膜的作用为课题,寻找溶菌酶的来源。他们关注到Fleming青霉菌抑制细菌生长的实验,经合作努力,将青霉菌的分泌物分离、重结晶及纯化,并于1940年获得少量0.02%纯度的“青霉素”粉末。将此粉末静脉注射给两只小鼠,没有异常的不良反应,随后,以8只感染了致命剂量的链球菌的小鼠为实验模型,其中4只小鼠接受青霉素治疗,4只不予治疗。结果显示,24小时内治疗组仅1例小鼠死亡,而4只对照组小鼠全部死亡。Florey与Chain将实验结果以“青霉素为一个化学治疗药物”为题目,在《柳叶刀》杂志上发表。之后,青霉素应用在一个患严重面部感染的警察体内,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但因为青霉素的量太少,警察在短期缓解后,死于感染复发。二战时期的英国无力大规模生产青霉素,Florey及Chain远赴美国,在美国工程师的协助下,大规模生产青霉素终于实现,青霉素成为二战期间美国军队全面配备的装备,有学者认为,是青霉素打败了德国军队。
1945年,Fleming、Florey及Chain共同分享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Fleming在发奖仪式上坦白,事实并不是像他发表的文章所阐述的那样,“经过全面查阅及复习文献,通过深入的思考,精心策划了实验方案,发现了青霉菌可产生杀灭细菌的物质”,而是偶然的机缘成就了他的意外发现。Fleming曾经开玩笑地对那些爱整洁、按部就班的同事说,是他们天天将实验台收拾得太干净耽误了他们的重大发现。Fleming在获奖之后的10年中,接受了25个学位、26个奖牌、18个大奖、13个命名及89个学会的荣誉会员。他的演讲座无虚席,均报以雷鸣般的掌声。1955年Fleming去世,他以国家英雄的身份被安葬在英国St. Paul大教堂国家公墓。
或许,Fleming的疏忽以及一系列的巧合,成就了第一个抗生素的发现。但是,Fleming雄厚的细菌培养功底,善于观察的习惯,不放过任何异常现象的好奇心,保证了一个伟大的发现没有被扔进垃圾桶。
Robert Furchgott是一个药理学教授,他的研究方向是药物对血管平滑肌细胞的作用。他自1951年开始,采用兔子的主动脉为模型,观察不同药物导致平滑肌收缩或舒张作用,方法是,取下兔子的主动脉,套在研究人员的中指上,用外科剪刀沿指尖将主动脉剪成窄圈,中指不断退缩,直到动脉圈剪完;将动脉圈劈开,内膜向下,铺在过滤纸上,以备体外检测平滑肌对不同药物的反应。围绕着这一模型,Furchgott开展了20余年的研究,直到有一天,技术员的一个“错误”,成就了一个重大发现。
1978年的一天,Furchgott使用乙酰胆碱刺激他的平滑肌条,出乎他的意料,平滑肌没有像往常一样收缩,而是舒张。这一异常的现象被敏锐的Furchgott抓住,他仔细查看实验记录,并追问他的技术员。结果发现,技术员因疏忽,没有按照实验程序操作,而是在主动脉套叠后,将内膜外翻,手中指穿过血管外膜形成的孔壁,制作了平滑肌条。再仔细观察以往的操作,中指在血管内膜上摩擦,摧毁了血管内皮细胞,而技术员的“错误”,保留了主动脉的血管内皮细胞,血管内皮细胞一定在异常平滑肌舒张中起了作用。为了证实这一假说,Furchgott设计了“三明治”模型,即以常规方法将血管内皮破坏、外翻,套上保留血管内皮的主动脉,即:完整的内皮对应裸露的平滑肌,给予乙酰胆碱,裸露的平滑肌舒张,剥离带内皮细胞的血管,裸露的平滑肌没有反应。Furchgott将实验数据总结,发表在1980年的《自然》杂志上,他推断,血管内皮细胞释放了舒张血管的物质。
Virginia大学的Ferid Murad发现老药硝酸甘油(nitroglycerin)可以刺激血管内皮细胞释放一氧化氮(NO),导致血管平滑肌舒张。谜底终于揭开,是血管内皮细胞释放的NO改善了循环,同时也成就了一个著名而又有争议的抗ED药物“万艾可”。
1994年,NO被《科学》杂志评为“年度分子”(molecule of the year)。1998年,Furchgott与Murad及Ignarro分享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错误不一定是坏事,如果没有错误,哥伦布发现不了新大陆,他只能到达印度。创造宽松的科学氛围,容忍不同学术观点,甚至拥有接受犯错误的胸怀,是让科学发现不被摧毁在萌芽状态的基本保证。
X射线、锂治疗躁狂症、抗ED药万艾可、第一个抗抑郁药reserpine、第一个肿瘤化疗药氮芥、一次贴、微波炉等发现及发明均因意外,未实现设定好的目标,而科学家们在常规研究过程中,捕捉到了“异常”现象,如同被绊了一个跟头,一看,绊倒我们的障碍是一块被污泥覆盖的金子。
科学的秘密在于,许多我们追求的无法得到,许多得到的不是我们当初追求的。攻关型的科研往往消耗大量资源及时间,美国国家癌症研究中心在过去的40年,花费了上千亿美元,没有研究出来一个理想的抗癌药,美国癌症的死亡率仅仅改善了1.6%,投入产出比极为失衡。而最有生命力的药物之一,环磷酰胺的发现是一次意外的军事事故。虽然在药物发展中,靶向选择及结构优化成为新趋势,但在研究过程中,充斥着机缘型的科学发现。在临床实践中,医生们可列举出大量的实例,因诊断及治疗失误、因无其他选择异病同治,甚至“死马当作活马医”的违规操作,开创了许多新的治疗方案,产生了许多重大医学发现。
机缘是可遇不可求的,是不可预测的,但机缘型科学发现并不是无规律的。通常不是人海战术,由上到下地推动,亦步亦趋地挺进,而是科学家在无休止的日常实验过程中,以良好的科研素质、敏锐的眼光、天赋的直觉、无边的想象及强大的创造力,抓住一闪而过的机缘成就伟大的科学发现。
基金申请必须采用攻关型的科研方式,否则无法获得评委的认可。而很多研究项目被批准后,朝向非预定的轨迹发展,意外不断出现,有些不顺利引出了重大科学线索,是机缘成就了革命性的科学发现。
当我们分析几乎所有的科研文章,均为攻关型及挑战型的科学发现方式,看上去是一个预先设定好目标及程序,逻辑地运用推论法(induction)及排除法(deduction),沿着线性的轨迹,环环相扣,优美地、毫无悬念及理所当然地实现既定目标,无懈可击地阐述科学发现的过程。直到获奖及大成之时,才有机会及勇气坦白真相,是机缘成就了他们的发现。
所有的科学专业杂志要求投稿应研究目的明确,实验方法清晰,实验结果表述逻辑性强。而机缘型的科学发现是由果及因的过程,但作者们在发表他们机缘型科学发现的文章时,往往把过程倒过来描述,如同预先明确了实验目的,按预设的路径实现了目标,从而给读者们一个假象,掩盖了机缘型科学发现的真面目。
希腊的哲学家Heraclitus说过:如果你没有期望着那些不可预料的事物,就无法发现真理,因为真理是难以发现及得到的。
在可遇不可求的机缘随时到来之前,我们要勤奋及执著地干好本职工作,不断更新及积累科学知识,以强烈的好奇心观察相似中的不同及不同中的相似,提出问题,寻找原因及过程,科学发现就在我们面前。拥抱意外,期盼惊喜,但要切记巴斯德的名言:“机缘仅偏爱有准备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