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胜:知识的滋养与生命的丰盈

王兆胜,《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编审、文学室主任,林语堂研究学会顾问,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已出版《林语堂的文化情怀》《闲话林语堂》等。

如深山石缝中的一粒种子,如无特殊机缘,我是不可能走出大山,进入城市尤其是北京这样的文化大都市的,更无可能由一个农民之子进入神圣的学术殿堂。我将改革开放比成东风,将高考制度比成移栽,将老师的培养比成哺育,将朋友家人的关爱比成阳光雨露,于是我这颗微不足道的种子才没被置弃,以至于晒干枯萎,而是被裹挟着进入大都市的文化圈,有了不断成长的机会与可能。转眼间四十年过去了,回首往事,在感慨之余,更多的是感恩——感恩那些让我知晓知识力量与精神价值的人与事,以及历史的沧桑与时代的机缘。

艰难的追梦之旅

人的出身就是个谜。我不知道有何理由,不同人出生在不同的国度、省市、城乡、家庭,因千差万别,也就有了不同的起点甚至命运。出身高贵者可能很难理解生于贫寒者,一个人的辛苦劳顿几乎是命定的,像背负大壳的虫子,他很难有翻身机会。

1962年12月3日,我生于山东蓬莱县(现为蓬莱市)村里集公社(现为村里集镇)上王家村。这个小村离蓬莱仙阁虽只有80里,但却是典型的山区,是个被称为“南山”的封闭所在。直到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很长一段时间,这里的交通还极其不便,不少女性仍穿大襟布扣衣服和绣花鞋。纯朴古风中透出封闭、保守和落后。我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数代甚至十几代都在乡务农,过的日子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复一日和年复一年。与土地为伍,像黄牛般在田里耕种,对于我家来说是永恒的命运。我上面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虽然学习都好,但初中毕业很快都回家务农了。究其原因,一是家里穷,需要他们回家干活以帮贴家用;二是由国家整个形势决定的,学习再好也没用,工农兵推荐上大学与他们毫不相干;三是身在农村,祖祖辈辈都是这样,何况他们又没什么理想抱负。

我身下还有个弟弟,所以我基本属于家中最不受重视的孩子。但与哥哥、姐姐、弟弟不同,自小我就不愿干农活,反倒对读书、学习充满兴趣。关于这一点,最直接的原因恐怕要归功于母亲。母亲识字不多,但非常敬重老师,喜欢文化人,她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识文断字和有文化的人才明理。她曾用一笔画出一个“鹅”字,内嵌“先生”一词,形象生动,仿若能够飞起来。这个意象对我影响很大,它让我对知识、文化、先生、鹅,以及天鹅都产生了无比崇敬之情。

母亲还有个特点,她不让我帮她干活。一旦帮她干家务,她就不高兴,还极不耐烦地说:“走、走、走,有空读书去,一个大男人老围着锅台,围着家转,会有什么出息?”而一旦我捧着书,哪怕不认真读,母亲见到也会喜笑颜开,那种欣慰和喜悦仿佛要满溢出来。因此,我的读书、爱书以及走上学术之路,最早的源头是母亲,是一个没多少文化的母亲对于知识、先生的向往之情激励着我。

二哥在家中最早与书结缘。在劳作之余,他常借书来读,尤其是沉溺于小说。曾记得,他借读的小说有《渔岛怒潮》《高玉宝》《桐柏英雄》等,我都曾偷偷取来拜读过。因二哥担心借的书被弄脏或丢失,往往读完就藏起来,我要费半天时间才能找到,这就更激起我的阅读欲。直到今天仍忘不掉当时找书、渴读、担心、害怕的情景。还有,在乡下寂寞的长夜,在剥花生和玉米的困意中,二哥常给我和弟弟讲《三国演义》与《水浒传》等小说,这让我最早领略了小说的神奇与魅力。是二哥在不经意间点燃了我热爱文学的那盏“心灯”。

上小学前,母亲得了重病,于是,这个本来就一贫如洗的八口之家陷入了绝境。不过,家里有沉重的阴霾,它被深深刻在父母和哥姐脸上,家外却是阳光灿烂,是个快乐的天堂。尤其是在我上学读书后,有同学、玩伴特别是知识的滋养,家里的不快也就有了洗刷之处。由于学习一直名列前茅,所以走出大山,去见识外面的世界,就成为我的一个美梦。有时,我看到一望无际、平如地毯的山间麦浪,耸动鼻子尽情吸吮着麦子与大地散发的芬芳,就有一种希望油然升起:如果天地用一种神力将我托起,轻置于铺满金光的麦芒之上,然后,我就可以乘势而飞。也有时,躺在田间地头,看到绽放的棉花,与高天飘浮的白云相辉映,自己也仿佛化身成仙,随着棉花和白云一同飘到山外的世界。还有时,做梦也全是山外的人与事,变幻的色彩与故事,让我的人生一下子光彩照人起来。尤其是高考制度恢复后,不时听到有人考上大学的消息,走出大山的愿望就愈加强烈。

小学、初中有好几位老师对我产生过影响:王春雨老师写得一手好字,刘炳华老师有着母爱般的情怀,孙同茂老师常给我补习数学,这是我能继续升学的关键。1977年中考我取得了优异成绩,并有幸成为村里集中学刘有兴老师的学生。刘老师让我当班长,并给予我更多信任和期望。1978年我又考入全县仅有的两个重点中学之一的蓬莱二中,于是离高考成功只有一步之遥。那时,一个中学只有十几人或几十人能考上重点中学,我们村只有我一人考中。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进入重点中学后,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仅半年时间就成为班里垫底的,最后在1979年高考时名落孙山,连个中专也没考上。后来,我又回到原来的村里集中学,班主任还是刘有兴老师。对我的高考失利,刘老师没另眼相看,反而关爱有加。1980年,我又没考中,刘有兴老师就劝我改考文科,并给我不少鼓励。今天,我有所醒悟:我的这个人生转折离不开刘有兴老师的指点,尤其是他像父亲般没嫌弃我,他的眼里满是关爱。还有我的家人,在我两次高考失败时,他们没有怨言、骂声,更多的是安慰与宽心。大哥还一如既往为我上学借钱,二哥、三哥、姐姐、弟弟都将省吃俭用下来的钱给我。母亲于1975年去世,姐姐给了我母亲般的关爱,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想开,不要做出傻事,像有的高考落榜者那样轻生自杀。父亲则默默承受我的失败与沮丧。

1981年我又连考不中,心情仿佛是掉进深潭的月亮,满是空洞与悲凉。此时,我遇到一位素不相识者,他看了我的成绩单,鼓励我重整旗鼓,再接再厉,并以言相激。他说:“我女儿高考成绩不错,但为考上名牌大学,她不想进一般大学,准备继续复读。”这话让我重获勇气和信心,回到蓬莱二中继续复读,并于1982年考上山东师范大学。这年,这位陌生人的女儿也大获成功,以全县第二名、蓬莱二中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中国人民大学,分数竟然比我高出30多分。今天看来,如无这位陌生人的关心与鼓励,很可能就没有我的高考成功,更不会有我后来的成长。值得提及的是,从认识我开始,这个陌生人与他的妻子一直关心我,并给予我经济、心理、精神上的帮助。这使我多年的冰冷、孤独之心得到温暖,对于世界、人生和人性也有了新的认识与理解。有趣的是,这对夫妻后来成了我的岳父母,从此我与他们一家人有着更加紧密的关联与缘分。

高考制度为我这个农家子开启了宽阔之门,老师以神圣之手牵引着我的梦想与希望,家人是我不断跨越障碍的有力支撑,陌生人用大爱给我以力量和信念。于是,我走过千山万水,度过无数劫难,实现了自我超越。如将高考前的路途比成攀崖,多少农家子在这条路上跌落,我最好的发小王有杰在连考不中后自杀身亡,而我则是这些攀登者中少有的幸运儿。

喜获生命的花开

当年,我大学志愿报考的是法律系,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著名法官或律师:戴上假发,敲着镇木,以富有激情的辩论惊倒四座。为此,自己还在私下里反复练习口才。然而,事与愿违,我却被录到师范大学,而且是中文系。这种失望不亚于高考失利。不过,毕竟考上了大学,而且是全国重点大学,所以没实现当律师和法官的不快,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进入大学后,有三件事最让我惊异:一是学校每月发给生活费22.5元,基本是免费吃饭。这让我们这些师范生倍感安慰与喜悦,也对国家充满感恩之情。当走进学校食堂,看到可供选择的食物丰富多样,我一下子被惊呆了:自小到大,除过年过节,很少吃饱过肚子。节日吃的饺子也多是黑面的,这也是在高强度高考下营养不良导致成绩下滑的主因。而今,包子、饺子、馒头、米饭都是雪白的,油条如金子般灿烂,辣椒炒肉丝和水煮肉片令人垂涎欲滴。所有这些,我们都可自主选择,充分享用。所以,进大学食堂第一天,我仿佛进入梦境,也如入天堂,知道在那个落后偏僻的穷山村外,还有这样一个用美食铺就的辉煌道路。二是开学第一课,请的是古典文学庄维石老先生授课。此时,庄先生早已退休,但每年新生入学都要请他上一课,这是中文系的保留项目。当满头白发、清气矍铄的庄先生不带讲稿,古典诗词却出口成章,我被其博雅和风采所震动。后来,这一形象一直成为我学习的榜样,也成为我为学生授课的典范。三是山丰海富的学校图书馆令我震撼,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偷二哥借来的书贪读的情景,也成为我酷爱书籍、耽于阅读的开始。以后在北京图书馆、美国康奈尔大学等图书馆看到更多书,并充满热爱与沉溺其间,都与初入大学被其图书馆的书震撼有关。大学仿佛是个滑冰场,它让我有了别样的感觉:穿上冰鞋,滑翔、旋转、舞动、跳跃,再加上山东师范大学的校园之美,这使我有了说不出来的欢愉,也得到了一种精神的慰藉与超越。

大学期间有个两难选择:一方面,我是中文系学生会干部,为组织工作用去大量时间,在成就感之余又常有失落;另一方面,我想报考研究生,有一种强烈的继续深造的愿望。当时,我的师友、校友,也是刘有兴老师之子刘同光来信,极力劝我考研,从而改变了我弃政从学的志趣。20世纪80年代初,考研并未成风,参考者不多,招生名额更少,成功率相当低。加之考研者往往早有准备,我直到大三才下定决心。于是,我进入十分艰苦的备考状态:每天只睡五小时,除下午雷打不动的锻炼身体,其他时间都全身心投入学习。以一个后起者拼命向前追赶,我比高考前更努力,付出更多,最后竟考上朱德发教授的硕士研究生。这是一种弯道超车,在最短时间以最快速度,我在弯道超过很多人,成为那个胜利者。这次我不仅走上学术人生之路,而且重获自信。这是我后来不断进步、超越的关键。

朱德发教授(1934年—2018年)

可惜的是,我没能很好地握住三年硕士研究生的学习机会。第一,我的兴趣太过广泛,书法、拳击、武术、围棋等都成为我的爱好,尤其是围棋用去我很多时间。像进入迷宫,我被围棋等爱好牵引,达到不能自拔的地步。第二,由于恋爱了,女友又在北京名校读研究生,往北京跑的时间较多,有时一放假我就急不可待乘车到北京。第三,也可能考研拼得太猛,一旦考上就松了劲,这让导师颇为不满。朱德发老师在我入学时,就给我提出非常明确的目标:三年时间,第一年打基础,第二年冲出山东,第三年走向全国。然而,两年过去了,我在专业上并无多少起色。好在最后一年我开始发力,很快将硕士论文写完,结果得到朱老师的充分肯定与赞扬。

后来,我将硕士论文投到名刊《文学评论》,做梦也没想到竟有一节被发表出来。这让我兴奋不已,对于学术研究也增加了不少信心。跟朱德发老师这三年,我受到的最大影响是学问人品的合一。从学术上说,朱老师十分勤奋,有积极进取的雄心,富于创新意识,尤其是对于前沿问题颇为敏感,这成为我之后学术研究的向度与准星。从人品上说,朱老师身体力行,甘为人梯,关心弟子,有父亲之风,甚至远超父亲对于儿子的关心。关于这点,不只是我一人,所有的朱门弟子多达百人都有同感。他时不时来电问寒问暖,常过问早已毕业的弟子的科研计划,对弟子的身体健康关怀备至,还不忘关心弟子的家人孩子。亲情因有血缘关系,其热爱之情多出于本能;老师与学生则并无血缘,却如火如光似灯,是靠精神的传承照亮学生内心,这种付出完全是一种高贵的精神品质,是天底下最伟大的奉献。朱德发老师是个榜样,在三年时间及之后数十年里,他如太阳般将我的世界人生照亮,不论是白天还是暗夜。

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的四年时间,我一直在济南工作。这样,夫妻两地的分居生活十分不便,也相当难熬。开始,我对北京并无兴趣,因它太大,又过于喧闹,还人生地不熟,而我在济南则分到两室一厅的新房。因此,在北京与济南两地间进行抉择,让我大费周章,有难解的心结。当时,我有许多奇思异想,如放弃拥有的一切,做个自由人,只身到北京做个北漂。对我的想法,家人开始不同意,岳父建议我考博,但我兴趣不大,有点一意孤行。最后在我的坚持下,他还是做了让步,但提出:让我先考博,如实在考不上,再按自己意愿行事!我觉得岳父说得在理,就同意了。因我做事认真,经充分准备,最后考取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林非先生的博士。于是,我的学术人生之路从此基本确立下来。如沐春风化雨如果说上大学是我人生的一级跳,跟朱德发老师读硕士是我的二级跳,跟林非先生读博士则是我人生的三级跳。刚到北京确实有点茫然,这种茫然不仅指学业上的选择,也包括适应城市之变。比如,我刚进中国社会科学院时,考的是鲁迅研究专业,林非老师一直在此方面给我授课,我们拟好的博士论文题目是“鲁迅的潜意识心理研究”,进展也非常顺利。但林先生有所不知,在研究鲁迅尤其是其潜意识心理时,我一面从鲁迅那里获益匪浅,得到深刻的省思与批判意识,但也常有孤独虚妄之感,尤其是活得并不快乐,甚至有些消极悲观。仿佛整个人生被裹上厚厚的黑布,不要说夜晚,即使在太阳高照的白天也是如此。所以,读博于我既是一次质的飞越,也让我陷入难以排解和自拔的境遇。又如在济南,周边都是熟人和同学,到北京后则人生茫茫,尤其是在北京文化中人与人之间比较疏离与隔膜,这让我常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好在读博时我读了很多书,被知识的海洋深深吸引。又好在林非先生是美食家,常带弟子下馆子,我这个农民之子由此真正领略和享受到了美食。是林老师让我从天下美食中得到体悟与提升,也让我感受了他的宽广视域、人生态度和人格魅力。不要说三年博士,即使我1996年博士毕业至今的二十多年里,一直是由林老师和肖师母请我们这些学生吃饭,他们虽只有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学生要请他们,他们却坚执不允!除非赶上教师节和老师过生日,他们才不再坚持。林先生的大方之家在学界也是出了名的,出版社出版他的著作,他竟几次都不要稿费,如出版社坚持,他就提出将钱捐献给希望工程。

林非先生

林老师还有个特点,除了学问、人情、音乐,他把许多东西都看成身外物,没任何收藏之好。还有,林老师性格温和,在严肃认真的前提下,一直保持如水般的圆融通明,仿佛是面光亮的镜子,既照亮别人,更反观自己。朱德发老师对学生容易发火,这成为督促学生努力上进的动力;林非老师则从不发火,多年来没有批评过我。这倒不是因为我做得多好,而是林先生有着极大的包容心与忍耐力,以及待人处事的独特方式。林非先生更多的是以欣赏的态度待人,包括他的所有弟子。林先生经常表扬学生,在外人面前更对学生夸赞不已。以我的感觉,林先生对学生有些溺爱,我就是在林非先生的夸赞与溺爱中成长的。这让我改变了长期以来的定论:溺爱对于教育和孩子是有害的。我敢说,在整个学界,像林非先生这样欣赏和溺爱弟子的即使不是绝无仅有的,至少也是少见的。林非先生与肖凤师母还有一个优秀品质,那就是纯粹。他们没有世俗的功利,对于文化、学问、文学、艺术和真善美是那样的执着与向往,很少贪恋钱财和权力;他们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待人以诚、心地纯良,没有攻击性,更不势利和见风使舵,是青年朋友的良师益友;他们相亲相爱、相敬如宾,是真正的伉俪情深。每次过马路,他们总是相互扶携,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在请饭时,肖师母总是斜挎钱包,也总是代替林老师张罗和提前付款,唯恐被学生抢了先机。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夫妇是心心相印的。这一年多,林先生住院,师母每天往返于家和医院,对于80多岁高龄的她来说,其辛苦可知!然而,林非老师和肖师母坚持不让学生去医院探望,处处为学生着想,这让弟子为之动容。

今年,朱德发老师与世长辞,据他女儿讲,朱老师两年前已查出癌症,但除了女儿,朱老师没对任何人说过,包括他的众多弟子,而是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前更加努力地写作,直到今年春天他还写出了关于郭沫若《女神》的长文。其实,在我的两位恩师身上,更多的是高风亮节,是一种如金不换的高贵品质。

在准备博士论文的最后时刻,有一天,在林非先生家里,我终于鼓足勇气,说出自己想更改博士论文题目的想法。我这样说:“林老师,我想换个论文题目。”林老师不经意问我一句:“你怎么想的,我们准备和谈论了这么长时间,你想换什么题目?”在林先生认为,即使换题目,也不会逸出鲁迅研究。当我说想换林语堂的论文题目时,林先生非常惊奇,他张着嘴长久地看着我,仿佛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然后,他有些不信地问:“你说什么?”当确定无疑我想写林语堂的论文题目时,林先生沉默了。此时,我将早已备好的较为详细的论文提纲给他,并表示:“林老师,这是我的提纲,您看看。如可行,我就换林语堂的论文题目。如不行,我还是做鲁迅的。”在我有选择余地的语气中,显然透着坚定和执着。林先生当时只说了一句话:“好吧,放在这里,我看看,再给你答复。”回到学校,我心有忐忑,但也安宁,因为我不认为老师会同意,只是一试而已,否则我今后会后悔。试想,哪个老师能让你改变专业方向,去写一个并不相干的论题,更何况林语堂是个边缘作家,一个当时在学界尚未被解禁的作家。但于我,是多么想做林语堂的研究论文啊!除了它将成为国内第一本关于林语堂的博士论文,主要因为我对林语堂更有感觉。如果说读鲁迅作品有所得时,总有一种暗调和悲观袭上心头,读林语堂作品正相反,它让我有一种冲破乌云密布和重见天日之感,是在沉重大地上的一次飞升。换言之,读鲁迅更多的是压抑、痛苦、悲伤和阴冷感;读林语堂则如沐春风、其乐融融,有一种被温暖抚摸和阳光照亮的感觉。进而言之,读林语堂的作品如大光照临,亦似受了天启般地受用。

出乎我的意料,没过几天就接到林老师电话。他有些兴奋地说:“兆胜,你的论文提纲我看了,我觉得可行,相信你一定能写好!我同意你改题目。什么时候来家里,咱们再详谈。”这让我喜出望外,高兴得难以自已。如果说,人生最快乐的莫过于出彩;那么,林先生让我更改论文题目一事,就是我人生最好的出彩。当冬去秋来,鲜花开放,当礼花在暗夜缓缓升起和绽放,那是一首诗,一首美轮美奂的诗。林非先生能让我更改论文题目,我将之视为人生中难得的一次生命绽放.这是因为:做林语堂的论文题目是我梦寐以求,也是发自内心的,这对于我的学术将会更有意义。还有,林非先生以难得的宽容与理解,为我打开了一扇学术人生的大门,也铺平了我今后二十多年的林语堂研究之路。

我的博士论文答辩主席、北京大学的严家炎教授给我的评语是:“这或许标志着林语堂研究一个新阶段的到来。”当我的博士论文入选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文库”丛书时,林非先生更加高兴,并为我写了长序,对论文更给予高度赞扬和真诚鼓励。多年来,我写了百余篇关于林语堂的论文,出版了十多部林语堂的研究著述,回想起来,都离不开林非先生当年那个“因”。如无他的宽容大度和高瞻远瞩,我如何能有研究之树上的果实累累,以及生命之花的绽放?

还有我的散文研究和散文创作。在研究林语堂之时,林非先生还希望我多研究散文,有时也动笔写写散文,这样才能不断开拓自己的研究视域,并有所实践和体悟。因此,除了研究林语堂,我在散文研究和创作上多有努力,至今已出版多本著作,发表论文百余篇。如果说林语堂研究是我的一只翅膀,散文研究和创作则是我的另一只翅膀,二者合力才使我飞得高远。今天,当我不断喜获丰收,成果不断推出,我就感念林非先生的指点和栽培:是他(还有师母)用辛苦的汗水与智慧,将我这棵并不成熟的小树培育成材。当我在各大学讲课,开始带博士研究生,我也有了自己的一片阴凉,让后来学子从中受益。其实,这都要推到之前的那个“因”——林非老师、朱德发老师,还有那么多在我学术人生道路上的贵人。

今天,我已克服鲁迅研究以及长久以来的孤独寂寞与生命悲感,获得了一种花开的美好感受。不过,我知道,这不能只归功于林语堂,也有鲁迅的巨大功劳。因为如无鲁迅的孤独寂寞和悲剧感,我就难以理解人生的真相,也就不可能进入林语堂的“一团矛盾”,更不能体会林语堂超越悲剧的努力与创造。学术人生是一个复杂的巨大涡流,它需要在不断旋转、缠绕中实现突破、超越,获得新的轮回。2003年至2010年是我人生的火焰山,两个哥哥、姐姐与父亲都先后离世,于是他们一下子抽走了我人生的希望。当了解这一情况后,我的两位恩师——朱德发先生和林非先生——都千方百计为我宽心和排解,这对我走出困境、重获信心相当重要。在此记下两位恩师在我最困苦时所给予我的推力与支撑。

王兆胜(左)与朱德发先生合影

生命之蝶舞

常言道:“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这几年,我对于学术、世界人生有了更多的认知和理解,内心也起了一种微妙但深刻的变化。这颇似太极,它让一个人获得知识的飞扬,也进入一个生命和精神的翔舞状态。我慢慢认识到,只知“知”是远远不够的,也不能只听“有声之声”,更不能无视落花流水以及境中花、水中月的意境。生命的超然有时只在一个“悟”字。

早年喜读激扬的文字,像梁启超的超拔俊逸、才华横溢,鲁迅的深刻峻急,尼采的怀疑精神和超人境界,甚至李敖与董桥的放任自流;中年喜爱孔子、庄子、屈原、李白、韩愈、徐渭、宗白华、林语堂、茨威格、纪伯伦的浪漫作品,因为其中有充沛的真挚感情与心灵奔放;近年来更喜欢普鲁斯特、托尔斯泰、老子、白居易、老年苏东坡、梁漱溟、钱穆、王鼎钧等人的作品。《追忆逝水年华》在一般人看来或许是平淡甚至絮叨的,在我看来却充满生命的低吟浅唱、轻歌曼舞,尤其是其中寓含的对于生命孤寂的悲而不伤。钱穆的学术人生是贯通在一起的,即使晚年双目失明,也仍保持对于学术人生的热度——那种不温不火的生命的感触与心会。

我希望学术人生从高扬的调子上降下来,回归生命的常态,特别是知不足后的自信、微醺般的快乐、超然物外的自由。换言之,学术人生如何消解与幻化天地自然人生的悲剧感,进入一种生命的醒觉状态,在我看来是最重要的。这就好像生命的流水,一条河自高天而下,作为瀑布的奔放激扬固然是一种美,但经过长途跋涉到了入海处,一条河流就会舒缓下来,以一种命定的方式融入大海,其中有悲情,但却并不伤怀,而是一种由“有”到“无”,又从“无”到“有”的超然。其实,这种“无”本身是另一种“有”,因为在哪一天,这些海水就会化为水气、雾和雪花,向天空和大地飞扬、飘落,变成生命的真正喜悦与妙曼舞蹈。

我常喜欢将一些感悟写下来,从而形成一种连接我、心灵与世界的关系,也成为学术人生的法门。我写道:“一个是人之道,一个是天地之道。二者可进行融通,真正的道并不孤独,道不远人。”“要游于道,不能让道挡住人生之路。”“人生一定要通达,有化解之功!写作本身就是一种蝶化的过程。生命是有分量的,有时很重,有时很轻,但关键在一颗心。”“道之修行,不可太过执着,否则就会凝固。道如云,有山根在,但却潇洒自由、随心任性。似水流,有天地根,但随意赋形。”“凡是被拘囿,不论是痛苦还是欢乐,前进抑或后退,乃至成败得失,都是失之于道!道如光如花,自然明灭凋零,亦如风,来去自如。”“我平时多静心,听大地发出的声响,而不是人的喧嚣!一个智者,更多做一个静默的听者,一如一块山中的石头。”“一块砖头无法与金砖相提并论,但因为砖块垒积的高楼却比金砖还有价值。世界的分别心是因为我们加上了个人判断,谁能保证我们的判断无误?这也是我说的对人对事对世界要包容、融合、喜悦、谦卑。如此,眼中所见多是美好与喜悦。”这些文字是学术与人生、心灵与世界碰撞后的落蕊。由一般性读书,变成好好阅读生活和天地这本大书,是我近年来的心会。年轻时因爱好广泛确实耽误了不少美好时光,这曾让我后悔莫及。如今,我有了新的体悟:天底下无废物,天生我材必有用。所有的东西都含有道,都是不可或缺的,关键是能否悟得天地大道。如今,所有的爱好都有助于我的学术,反过来学术研究也都能升华我的人生,因此学术人生成为我的整个生命和生活的图式。比如书法,它的天地之道、忌俗、书正以及创新等,对我的学术研究都有帮助和启迪;围棋中有两只眼即可成活,这对于学术论文的选题、结构以及通透都有启发。围棋布局时的一个妙招,到了中盘和后盘很可能成为败笔,反之亦然。因此,学术研究是一个充满变数甚至神秘的过程,决非可简单进行预设甚至套用的。如有人问我研究林语堂有何心得,我说:“林语堂为文往往神龙见首不见尾,有时是神龙见尾不见首。如在《悬崖一枝花》一文中,整个文章的大部分与主旨无关,都是讲人工的艺术不如自然的好。快到结尾才说,悬崖一枝花就是这样:你看它也开,不开也开,自然之美也。这让我想起韩愈的不少文章也是如此。基于此,我研究林语堂很少用概念和理论去套,那是形式主义研究,我称为广场太极舞,是一种没有生命参与的僵化研究。我研究林语堂重在心灵对语和灵魂贴近。”同理,好的太极一定不是广场太极拳,也不固定在哪家哪派哪式,而是一种融会贯通、广取众长后的创新。关于此,甚至连太极高手自己也不知道哪一个招式会如何变化,关键是要有所创新。还有,当看到和真正理解了一滴水的力量,这不仅是指水滴石穿,更是它的坚韧与自足,我就会以之参透学问,进入新的境界。比如,学术研究除了观点创新,钢铁般的意志甚至充沛的体能也非常重要,这是保证一本书甚至一篇文章能尽善尽美的关键,这是水滴石穿和热锅中的一滴水可长久不灭所给我的启示。一滴水微不足道,但其神秘的圆融的结构与无坚不摧的力道就是一种天地大道,以之入学问道必会使学术进入“化境”。

学术研究反过来也会助益人生,会锻造和焠火人生。以读书为例,它看似简单,实则充满丰盈的内蕴。我将读书至少分为以下几个层次:精读枕边书,诵读快乐书,阅读专业书,浏览闲杂书,品尝趣味书,赏玩艺术书。比如,夜深人静、万籁俱静和孤独寂寞时,闻闻书香,翻翻书页,就会感到琴瑟和鸣,字迹是人生轨迹,那个余字只跟着一个句号占尽一行,这比人生还要孤独寂寞,但却那么的悠闲自适自足。因为一个字被所有字留在后面,与一个空洞的句号站在一起,相互扶拥。人生更多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否则何以会发出“得一知己足矣”的感叹?认识到这一本相,就不会变得孤独寂寞,反会获得某种醒觉与超然,这是悟道的关键。

我常从学术研究中体会静心之妙,于是让自己感到八风不动、安定如山。通过学术锻造的心灵仿佛是面镜子,它外可映照天地外物,内可反观自己的身心,于是获得了一种少有的通彻明悟。读大学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严重失眠,这为自己的人生投下了难以言喻的阴影,也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然而,随着学术研究的推进,尤其是通过静心体悟天地大道,我彻底治愈了失眠。如今,我找到了睡与醒的开关,也能体会到好的睡眠与美梦的意义,尤其是一种超越自我的人生幸福感。如一个武林高手,我以丝绸为学术兵器,舞动着太极般的美妙人生。以往,我们总对“黄粱美梦”不以为然,甚至多有批评。其实,通过学术研究,我会获得一份理性和清醒:“无”是这个世界的真相,而“有”只是暂时的,甚至是梦中事。理解了这一点,以“黄粱美梦”的方式过人生岂不充满智慧?否则就不可理解,何以古人认为中国人的智慧在于:睡中睁一眼,醒时闭一眼。另外,在阅读和研究曾国藩的过程中,我发现如此著名人物竟是在第七次才考中秀才,其父更是在第十七次才考中秀才。即使如此,曾父却改写了曾家五百年内无秀才的历史纪录,成为一个开拓者和创造者。这让我更加坚信:对比曾氏父子,我的四次落考又算得了什么!于是,多年压在心中的耻辱与重负一下子被挪开了,我进入了一个逍遥自适的境界。

我藏书甚富,可谓“坐拥书城”。不要说从事学术研究,就是进入房间都会被我的书架与藏书震撼和熏染,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美好感受。我曾用“书的姿容”和“温润如玉”来形容它们,也会从中感受到古人所言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确是真谛。有时,我被一本装帧素雅的书吸引;也有时,在阳光照耀下我用手细细抚摸那些纯实木书架,久而久之,书和书架都会光彩照人。这让人自觉不自觉地生出这样的感喟:人生是如此的辉煌壮丽,它简直妙不可言,然而人生苦短,我们恨不能长生不死。我从喜爱杂学到挚爱杂项收藏,于是构筑起自己的“沐石斋”,一个以木与石为主的驳杂的“物”的世界。通过研究文学中的“物”、物性以及天地之道,我学会了与“物”相处,也学会了“自己与自己玩”的人生方式,于是快乐与悠然、幸福与超然、自得与了然不期而至。时下,许多人的学术和人生还处于分离状态:学术研究越来越专业化和专门化,它几乎与人生无关;许多人的人生过得不好,不要说难以使之成为学术的支撑,更不要说将人生当成一门大学问来做。另外,在古今中外、东西南北、人学与天道等方面,学术研究都会自设壁垒,有的甚至老死不相往来。其实,好的学术犹如美好的人生,不分古今中外和东西南北,而是在融通中创造,在返本中开新,在继承中发展。问题的关键是,要有中国立场与中国心,更要有人类关爱与天地情怀,在积极向外国、天地万物学习的同时,确立自己的民族自豪感和文化自信心,更充分地发挥自我的创造性智慧,形成健全优雅的中华大美文化。

本文来源:《名作欣赏》2019年第3期

(0)

相关推荐

  • 林语堂先生说:“人生不过是你笑笑别人,别...

    林语堂先生说:“人生不过是你笑笑别人,别...

  • 【散文】王友明/我与林非老师的书信情缘

    立足河南面向全国的原创文学平台 用文字温暖世界 -微信号- 本平台所刊发作品,同步在搜狐号.网易号.百家号.今日头条.知乎号五大平台推送.敬请关注! 王友明 2008年12月13日,作者(左)与林非在 ...

  • 王开东:人生紧要处的那一步

    苏拉是深外晓莉校长的闺蜜.我和晓莉校长是好朋友,按照等量代换的原则,我和苏拉也应是朋友. 晓莉校长和我相识于2007年全国外国语学校年会.那时我还是一个普通老师,当然现在也还是.她就邀请我去深圳外国语 ...

  • 活动纪要 | 第546期:王倩趣谈《如果我是一本书》

    一人一书第一期   2021年4月24日 14:00-17:00 编辑按:钱钟书先生说:"人生据说是一部大书." 从我们出生那一刻起,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是零,好比一张纯白的纸张等 ...

  • “绿叶”的使命

    编者按: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山东省中国现代文学学会原副会长蒋心焕先生毕生致力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教学与研究,对中国小说理论从古代向现代转型.中国现代历史小说和现代散文的研究做出了重要的学术贡献,并培养 ...

  • 《生活的艺术》

    这是青色兰香推荐的第183部作品 <生活的艺术> 作者:林语堂 译者:越裔汉 长度:40万字 适合:高中以上 林语堂是站在东西方文化中间的人,他是在基督教家庭里长大的,这使他对东西方文化不 ...

  • 【季珊访谈.第4期】林非——我写故我在

    主编按:从2017年的第一天开始,<文艺众家>开始推出特别栏目<季珊访谈>.这个访谈类栏目由作家宋季珊主持,每月推出一期.访谈对象可能是文艺界的名家,可能是爱好文艺的发烧友,可 ...

  • 《戏缘——孙崇涛自述》 评论之二

    戏缘·情缘·学术缘--读孙崇涛教授<戏缘>有感 孙崇涛教授是我国著名的戏曲史家和戏曲理论家,尤其在南戏研究.戏曲文献学的开创等方面成就卓著,为海内外共仰.笔者读博期间即拜读过他的大著,深为 ...

  • 王兆胜:水的感悟

    王兆胜 (作家) "水"就如同父母,它不仅给人以形体.营养,还给人以思想.感情.精神和灵魂.作为人生的孤独者,通过"水",我获得了安全感.快乐.力量与美感. 我 ...

  • 王兆胜:散文文体的张力与魅力

    王兆胜 王兆胜,1963年生,山东蓬莱人,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协会员,享有国务院特殊津贴.现任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副总编辑.<中国文学批评>副主编.兼任鲁迅文学奖评委.< ...

  • 看见生命之蓝(王兆军诗歌)

    无论这世界多么黑暗 总会有那么一丝缝隙 能让你看见生命之蓝 在一片卑怯的影子中 只有你,抬起头来 拥抱辽阔的未来

  • 王兆军:《本草纲目》中的“唯物论”

    李时珍是明代伟大的医学家. 1518年,李时珍生于湖北蕲春县东长街之瓦屑坝.李家世代为医,祖父和父亲皆有盛名.李时珍14岁时随父到黄州府应试中秀才,其后三次赴武昌应试,均不第,故决心弃儒学医. 自23 ...

  • 【王兆宇专栏】肺部组织变迁-12

    肺部组织变迁-12 继续探讨肺部组织变迁12 前面说肺泡脱落的可以形成细胞团,然后粘附于肺泡壁形成有血供的细胞团,表面重新塑形形成上皮 大家可能感觉这个观点不是很可靠,就来点实锤的依据 炎性肺结节 王 ...

  • 王兆同|​从最高院典型案例看破产中债权人权利保护的趋势

    按语:本文作者王兆同系北京市炜衡律师事务所破产专业委员会副主任.破产法研究中心副主任. 从最高院典型案例看破产中债权人权利保护的趋势 王兆同 2021年4月29日,最高人民法院发布了"实施破 ...

  • 《日落时分》(王兆军旧作)

    一次日落,西穹天弥散着无与伦比的奇妙色彩.而且周边的瑰丽云彩汇成,意象丰盈的图画.这静谧的紫,温馨的橙,朦胧的黄以及热烈的红,转瞬变化迭出.仿佛心灵深处的梦幻波荡. 人依小阑干.近处湖水面上,余晖被水 ...

  • 【王兆铭:历节蠲痹汤、类关炎基本方-治类风湿性关节炎效方】

    类风湿性关节炎,中医为"白虎历节",病情顽固难愈,中医药防治该病已有数千年的历史,积累了极其丰富的经验.本文作者精研仲景经方,组创类风湿性关节炎效方历节蠲痹汤,疗效好.副作用小.方 ...

  • 【王兆宇讲堂】癌癌各不同,影像能够反映出病理特征吗?

    case1Case 1 1   吴某某,男 ,78岁,体检发现肺结节1年 请先看一下2017-05-05 CT片 2018-6-5           CT片 讨论记录 ·木子 周边的磨玻璃影扩大,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