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信众丨洋楼与土寨
我出生在一个南方山区的农村,在这个村庄里我的家庭是极特殊的。爷爷辈一个曾是称霸一方的土匪头目,另一个却是富甲一方的粮商,后来去了台湾。兄弟两人都是我爷爷,一个是生身的、一个是名义上的,据说是兄长先死,而弟弟的儿女过继到他的名下。
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是一座三层洋楼,鹤立鸡群地站在一排平房中,显得与众不同。房子虽是我太爷爷盖的,但由于我爷爷的恶名,当地人将此洋房冠以他的名字,也算一处地标性的建筑。老房子至今还立在原地,斑驳的墙面和洋味十足的百叶窗,以及高耸的砖柱上搭着露台彰显过去的豪华与霸气。至今家里也还有些老物件如使唤佣人的铃铛,全套的银酒杯,铜制的火盆子,还有的装饰精美蚊帐钩子。有些早已不知去向但我依稀还有印象的乡下人极少见的大吊钟,用牛筋绷得网球拍,马尾毛做的拂尘,以及十分笨重的红木家具等。
那是一栋民国初年盖的三层小洋楼,与一排平房一起列在一条小河的西岸。门前的二级青石板打造的台阶就彰显出与众不同的气派,整块的青石经石匠精心的打磨,手摸在上面有一种细密的质感,当地人称这种石匠工艺为“斗米”,即用打下来的细碎石沫用斗量,同东家换取同样多的米来做工钱。
小时候的我,每天的清晨都喜欢坐在台阶上,看奶奶打扫门前的街道,或者干脆躺在上面,感受着那青石板透出的丝丝清凉。夏日的夜晚,要有邻居和周围的农人们,搬来竹床、长椅短凳摆在台阶前的街道上,各占一角,享受河风吹来阵阵凉爽。
我们家人口不多,而且主要男丁都不在家。爷爷去了台湾,解放后就失去联系了,父亲因此受累被下放,叔叔在省城师范教书。吃过晚饭,奶奶收拾停当,便早早地将大门关闭,不让外人来打扰。但这样也没有少了我们的乐趣,因为这栋房子对还是孩子的我始终都有一种神秘感。
三层半的楼房,有七八个房间,似乎每一间都有我不曾到过的地方。因为每一个角落都经常会翻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奶奶也总能说上一段故事。特别是楼梯的转角处下方的角落,常常是我们姐弟和邻居孩子躲迷藏的地方,不时都会找到一些如铜钱绑的铃铛、一块残破的碗或是一本线装、竖排的书等。奶奶的房间里除了她“藏”的一些零食如爆米花、红茶菌之类,还有一些精致的发簪、耳坠子等首饰;而父亲的房间里有时候会找到一顶瓜皮帽,一个书匣子;叔叔的房间常常锁着,透过一点门缝或窗户上的百叶窗往里看,更是神秘的让人向往,偶尔奶奶打开收拾房间时,我们会发现像网球拍、像章之类的新奇物件。
最顶层是屋子的尖峰部分,那黑魆魆的地方,是大人们用来吓唬小孩的地方。只有年底打扫卫生时,要搭着移动的楼梯才上得去。每年年关近了,姐姐才要壮着胆子爬进去,我们则在下面大声说话为她壮胆。有时里面会跑出一只猫或是老鼠,但更多的是蜘蛛和蟑螂之类的虫子,打扫出来的东西也是稀奇古怪的,有时是一根漂亮的羽毛,有时是一窜念珠,最吓人的是一条粗粗的辫子,那一次吓的姐姐好几次连三楼都不敢上去。
但这样的家世在我童年时代并不是一件好事,父母为此受累而被下放到偏僻的乡村,一家人长期分居,长兄早年夭折,姐姐和我是奶奶带大的,而妹妹从小跟在母亲身边。母亲是剖腹产生下我的。据说当时失血过多,乡下的医院没有储备血库,其一位拉车的汉子求的急。母亲对此念念不忘,每次我生日时,都会说到这个人。
我出生时,母亲乳水极少,而我姑姑正是生产第三胎时,便分一半奶汁与我应急。那时代正是生育高峰期,生产孩子的妇女也多,不久便找到了奶妈。奶妈姓李,是邻村一户吴家的媳妇,刚生的孩子夭折了,奶水充足。母亲产假一结束便将我交给奶妈带,奶妈待我如亲生儿子,也正是如此,后来成了我的干妈。
我在吴家呆了许多年,直到快上学了才回去。干妈说我刚回去那会儿,成天闹不停,吵着要回吴家来。是的,我童年的记忆里,每次放假或是逢年过节,我必定是要在干妈家住上一段时间。那一段日子像飞一样的快,每次都要我姐姐上门把我追回来,而干妈也用许多农村习俗诸如哪天出门不利什么的借口,留我多住几天。
干妈家是在一个大大的土寨子里,寨子有名为“佑民寨”,由于民风剽悍当地人又称其为“老虎寨”。寨子很大,占地数十亩,清末明初修建的。寨子里住着五十多户人家,都是吴姓一家族的,不过分出长幼几房。寨子坐东朝西,一个正门两个侧门,厚厚的城墙围成一个正正方方的聚落。正门进去的一个大大的天井,几个台阶上去是大厅,上面悬挂的横匾写着“三让堂”。厅堂连着正门的中轴线将寨子分成南北两侧,住着的几十户人家士农工商的都有。
这个寨子人丁很旺,每户人家都有三五个兄弟,干妈家在我之上就有五个哥哥,我之后还有一个妹妹。这样的一个大家庭,住在这样一个大寨子里,热闹之处是可想而知的,远远超过我家小洋楼的趣味。寨子前面有条小溪,玩水嬉闹、捉鱼摸虾是最大的乐趣,寨子里的水井至今还养着我当时抓到的一条鱼;小溪的上头还有一个土锥厂,给孩子们玩泥巴提供了不少方便,常常都是带一身泥回来,大人们也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一个大家族住在一起,自然少不了热闹的婚丧嫁娶等活动,就是平时哪家来了像我这样的一个外人,大家也都要请到家里来做客,热情的让你不好意思捣乱。逢年过节的气氛更是让人难忘,端午时节粽子飘香,冬至一过家家户户就开始准备年货,打年糕的、杀年猪的,正月初一在大厅还有当年办喜事的人家祭拜天地、祖宗,分发喜糖,至今还延续这样的民俗。
洋楼和土寨,在我记忆深处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童年时生活的点点滴滴如今都化作血液融在我的灵魂里。每到夜深人静,或是一人独处的时候,那一缕缕乡愁在心底油然而生,无论是淳朴的民风还是连着骨肉的亲情,都一样浓浓的化不开,在我心底形成一处最柔软的部位,一触碰到它便让我眼眶湿润。
作 者 简 介
黄信众,福建省闽清县人,土地估价师。喜阅读、爱文字,偶有文章见诸报端、网络及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