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训骐丨仰望金庸



五千年的文明史,让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如同一条永远不老的长河;它将那些闪烁的群星,撒给那惯看秋月春风的白发苍苍的江岸渔樵。其间,有屈原长剑陆离、怀沙自沉的决绝,有贾谊多才遭忌、壮志难酬的哀婉,有李白朝辞白帝、直挂云帆的轻快,有苏轼铜琶铁板、大江东去的情怀……

仰望星空,正是这一串串绚烂多彩的名字,妆点着天上那斑斓的街市,让中华文明的天空群星荟萃,熠熠生辉。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作为武侠小说的创作大家,无疑,金庸是堪称国宝的一代圣手。

众所周知,文学是文化极其重要的一部分,也是文化传播的最重要的载体。而文学的功用,不外乎揭示社会之问题,娱乐读者之精神,洗涤大众之心灵。

君不见乎?“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如果缺了文治,纵是至高无上的千古帝王,也将被人诟病。相对于宇宙的无穷和历史的久远,个体的生命总是“渺沧海之一粟”。一个人的年寿或长或短,总有倏然而止的那一天;一个人的荣乐或宠或辱,也不过是昙花一现。

对作家而言,让自己的作品更广泛地流传,让更多的读者阅读、喜欢,才是作家最大的追求。此曹丕《典论·论文》所谓“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是也。

穿越历史的风沙,我们看见在那稻米流脂、仓廪丰实的盛唐时代,王昌龄、高适、王之涣对酒放歌,旗亭画壁。诗人与歌妓,诗歌与美酒,歌唱与奏乐,谈笑与致礼,经纬交织成一幅和谐、雅致的市井风俗图。千年以降,开元诗人们那种放达争衡、知己相契的流风余韵,至今传为美谈。

南宋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曾经这样评价北宋词坛大家柳永的词:“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有井水处,必有人家;有人家处,则皆吟唱柳郎中之词。这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光彩!如今,金庸的武侠小说,不仅风靡中国,而且风靡世界,亦可谓“凡有华人处,世人皆读金庸”。那个曾经三落三起、日理万机、坦言“我读的书并不多”的一代伟人邓小平,就曾笑谓金庸曰:“你的小说我是读了的。”

金庸的作品,除了人物与情节,还加入诗、词、曲、赋、绘画、音乐、雕塑、书法、棋艺等元素,精彩纷呈,散发着独特而迷人的魅力。

初识金庸,是三十年前我高中毕业那年。记得高考结束以后,等录取通知书之际,百无聊赖之中,我的四哥亚骐给我一套《笑傲江湖》,让我读书消日,以度无聊。

初不经意,随便翻翻;可一读之后,却似刘阮入天台山,流连忘返了。

于是乎,那年的整个暑天,我都独坐窗前,“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读完了能找到的金庸的全部作品。

任何小说的精髓都在于感动。读杜拉斯的《情人》,你也许会浑身颤抖,热泪盈眶;读福克纳的《喧嚣与骚动》,你也许会如遇锤击,心灵震撼。而读金庸的小说,没有“也许”,你的情感必将被作家漾起涟漪,你也必将与书中的人物同喜同悲。

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我感觉自己的内心变得无比的强大。也许,在“武”与“侠”的世界里,我的精神已然如庄子笔下的大鹏,双翼垂空,扶摇直上,旁若无人,逍遥自适。因为,精彩的作品,总能让你最灰暗和最绝望的日子也生出亮色。

从此,我成了一个铁杆的“金粉”。三十年来,翻来覆去,反复品味,不知道将金庸的小说读了多少遍。

金庸先生很会编织故事。

不必说《碧血剑》中的袁承志如何从一心为父报仇,变为树义旗、助闯王、抗满洲。欲报杀父之仇、却遭亡国之危的一代少侠,在明末清初天下板荡、神州陆沉的当口,毅然选择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他那悲天悯人的情怀,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一步步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年纪轻轻被推举为武林盟主,一身绝世武功,历尽千难万苦,却不能救黎民苍生于水火。壮志难酬,满腔悲愤,最终不得不远赴海外。读之令人黯然神伤!

也不必说《连城诀》中那个淳朴懵懂的乡下少年狄云,随师父、师妹进城为师伯贺寿,却遭到天大的冤枉。狄云遭师伯一门之陷害,被打入死牢。经历种种不白之冤,却也因祸得福,练成绝世武功。情深意重的义兄惨遭毒死,心爱的师妹嫁作仇人之妇,敬重的师父居然为了宝藏弑师杀徒……狄云终于幡然醒悟:这一切的一切,其罪魁祸首,并非连城剑谱中隐藏的巨大宝藏,而是人们心中的贪欲。贪欲如虎似狼,驱使人们产生强烈的占有冲动,“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人们都成了贪欲的俘虏。让人悲愤莫名的故事,让我们感动不已。而那隐藏在诸般恶行中的人性的光辉,却至始至终给人以巨大的希望。

单说《侠客行》吧。自小不知父母为谁、被人作践、唤作“狗杂种”的少年石破天,因外出寻母,意外得到玄铁令,糊里糊涂地学会武功,糊里糊涂地被人当成长乐帮帮主,又糊里糊涂地代接赏善惩恶令,前往传说中人人谈虎色变、神秘莫测的侠客岛。要知道,那时到侠客岛“喝腊八粥”,和当今大陆“纪委请喝茶”一样,令人望而生畏。而石破天去侠客岛,经历一番奇遇,大璞藏大玉,大拙蕴大巧,大愚成大智,一个鼻涕横流的无名小孩,终于成就了一代大侠的勋业。真可谓“石破天惊逗秋雨”。

……

金庸小说的情节肺肝巧曲,蹊径萦迂,煞是引人入胜。最令我佩服的是,金庸先生往往将书中人物放在大的时代背景之下,让他们卷入“英雄造时势”之中,大开大合,推波助澜,从而“时势造英雄”,尽情地展现各色人等人性之中最真、最善、最美与最假、最恶、最丑的一面。

在金庸的所有小说中,我最喜欢令狐冲。

《射雕英雄传》弘扬的是改朝换代之际积极入世的儒家精神,《天龙八部》讲述的是贪、嗔、痴这些人性欲望的“三不善根”所造成的尘世之苦,《鹿鼎记》表达的是社会下层人的喜怒哀乐和他们的酸甜苦辣,回归大众,深接地气,时不时令人啼笑皆非。

而《笑傲江湖》却既表现理想主义,又表现悲观主义,在这二者之间,主人公令狐冲身上体现的是如庄子一般的逍遥无依和佛门莲花般的纯洁不染。在对令狐冲追求个性解放与人格独立的叙说中,人性刻画可谓一唱三叹,余音绕梁。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英雄也有一根自己心底最柔弱的神经。自从被逐出师门、成为“华山弃徒”,令狐冲的心便被割得鲜血淋漓。在见证荒谬污浊的人事时,他以裸露的心去承受一切;对于深爱的人,他舍得付出一切,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而在遭背叛之后,他纵然痛苦万分,却能将痛苦埋葬,绝尘而去。看穿、看透、看轻之后,令狐冲深深地明白,一切都是过眼烟云,血雨腥风终成往事。笑傲江湖,风轻云淡;笑对人生,春暖花开。

如果评比金庸小说中最寂寞的男人,那么,在我看来,夺冠的绝对不是智勇双全却备受误解、在“生我之邦”与“养我之邦”之间痛苦抉择、最终以自我牺牲来化解仇恨的萧峰;也不是空怀绝世武功、却只能远走荒凉冰火岛的张无忌;而是迭经磨难、大落大起、大喜大悲、“最终抱得美人归”的令狐冲。

请看――

令狐冲出身名门正派的华山派、并为大弟子,这是何等高贵;

令狐冲心性自由,不受羁勒,喜结左道人士,由此而被逐出师门,这是何等的委屈;

令狐冲遭到所谓“正宗门派”、武林人士的唾弃,流落江湖,无依无靠,这是何等的悲怆;

令狐冲依然故我,率性而为,只因正义良知自在心中,这是何等傲然;

令狐冲与群豪痛饮五霸冈,助任我行复位任恒山掌门,覆灭左冷禅、岳不群之阴谋,率众攻打少林寺,犯险义救仪琳,这是何等的豪气干云;

令狐冲结识魔教圣姑任盈盈,几经生死患难,终成知心情侣,笑傲江湖,这是何等的散淡逍遥!

在当今世界,金庸具有汉语写作的符号学意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金庸已经和他小说中的主人公一道,成为中华文化、中国文学的一道亮丽的风景。

今夜群星闪烁,星光灿烂。

而金庸这颗星,我们的确“需仰视才见”(鲁迅语)。

作 者 简 介

曾训骐,1988年毕业于南充师范学院中文系(现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已出版专著《周恩来诗歌赏析》、《末代状元骆成骧评传》,散文集《梦游历史》、《破碎的星空》,诗集《抚摸疼痛》等等,共计340万字。散文见刊于《人民文学》、《中国散文家》、《华夏散文》、《东京文学》等,辞赋见刊于《人民文学》、《中华辞赋》等,诗词见刊于《中华诗词》、《九州诗词》等,文艺评论见刊于《中篇小说选刊》、《今古传奇》、《四川文学》等。多个散文被拍成电视片,近10个辞赋被拍成电视片、浇铸寺庙铜钟、刊刻于酒店大照壁和风景名胜碑林。在国内各级、各类大赛中,获大奖100余次。

中国辞赋家协会理事,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诗词协会会员,四川省社科院特邀研究员,中国状元文化艺术中心主任、首席研究员。《文学月刊》、《悦读》、《散文世界》三家刊物签约作家。四次获得《人民文学》征文奖,其中荣获《人民文学》2012年古贝春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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