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保志丨永远的小弟



弟小我五岁,也就是说,在我得宠于父母五年之后,不得不庄严而悲壮地让“尊位”于小弟。

我对这种仅以年龄长幼作为唯一标准的“禅让制”不以为然。据婶娘们讲,我六岁时尚不能断奶,可想而知是与小弟弱肉强食。这种纷争在以后的某些时日,不仅扩大了范围,而且逐渐升级,直接延伸到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直到我参加工作、远离家乡故土为止。

弟小我五岁。母亲说:“凡事让着点。”这是小弟出生五年后的事。我回过头,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母亲,再把至今仍很小气的眼睛聚焦到小弟稚嫩的脸上,足足有三十秒钟,然后才将吃剩的小半个馒头狠命地扔到叔家的房梁上。我高声冲着母亲说:“我不!”

我一路小跑冲出了自家院门。那天晚上我被父亲痛揍了一顿。但我现在早已想不起母亲要我所让何物,也至今不知我有何物可让。

其实小弟并没有从父母的呵护中得到多少实惠。母亲将每餐饭端上饭桌的时候,我们兄弟三人的碗底均大白于天下,这种透明度较高的家庭制度确实减少了我与小弟之间的纷争。兄长很少与我们两人争吃,更多的纷争发生在我与小弟之间,而且都是由于对既得利益的不安分和对他人财富怀有叵测之心所致。

但在物质利益高度平等的时代,真正深层的伤害恰恰来自于精神礼遇的差别。小弟永远记不起我无数次近乎奉迎的眼神期待父母的青睐,然而无数次父母的眼神都熟视无睹地转向小弟。尊与卑,亲与疏,近在咫尺却远隔千里,小弟何苦还要我“让”?!于是纷争不断:一口吃食,一把小刀,一个泥人都能把战争引向深渊。我已处于冷遇状态,自然不会让。每次战争都是以小弟告负而终止。小弟号啕大哭。我以最快的速度飞越几条正长着蒿草的田埂,身后密锣一般传来几阵母亲的痛骂声。我伏在草丛中等待母亲的声音消逝,有时至天黑,有时至月明。

弟七岁那年,母亲正病卧在床上。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小弟失去了读书的最佳时期机,先后改换几所村立小学,终因年少而复读初小不止,最终成为我的笑柄。弟复读三个一年级、两个二年级,最终小学不毕业,我岂能不笑。每当我以此笑出自己并不洁白的牙齿时,我看出小弟眼里委屈的泪水。那时我的心“很麻木”——不像现在“不很麻木”。这时母亲总会说:“冬天风太狂,路太滑,天气太冷,你弟年龄小,不能去读,所以耽误了…”

我转过脸看看小弟瘪小的躯体蜷缩在不合体的旧棉衣里,哈哈大笑:“这也叫理由!这也是理由!小就不读书了?小就小学不毕业了?哈!哈!哈!”我听到一个狂妄之徒嗜血的快意,我捂住自己的心脏尽量不让它跳出来。小说《隋唐演义》里李元霸自以为天下无敌,与老天对攻时,竟被自己的铁锤砸死。我真庆幸那时上天没掉下一个铁锤来。

面对我无情的嘲讽,小弟不作辩解。小弟因年小而无法辩解,小弟因气极,也许是憎恨,也许是沉默,也许是流泪,什么也不说……

小弟失学了,小弟小学最终未能毕业。每当我与小弟因此再起纷争时,母亲因久病而焦黄憔悴的脸露在被子的一角狠狠对我说:“你这个砍血头的!”

过一会儿,母亲觉得不解恨,又重复一句:“你这个砍血头的!”

我瞅一眼尚坐在床角地上的小弟,不作理睬,大踏步扬长而去。……

我景仰母亲,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一首歌像母亲这句骂得如此准确而富有内涵。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在这样一个夜晚,写这样的一篇文字,只能增加我的悔意和痛苦。在我思想麻木,灵感和灵魂同样迟缓和愚钝情况下,我突然想起了小弟。

“小弟,你还好吗?”

小弟离我并不遥远。他和我住在同一座城市,感受同一个尘世的浮华,同属于生命的游客。可小弟已经长大成人。

小弟前几日电话里说:“父母很好,尚有肉吃。”还说叔家的堂弟考学不尽如人意,再有一桩扯皮的亲事等等。我用右手握着话筒,左脚放在桌子的一角悉数收听“要闻”广播,并不时对小弟指指点点,其声必抑扬顿挫,其神情更加颐指气使。

我竟如此自居自傲,毫无自知之明,进而放浪形骸,好为人师。我自居是缘于小弟小学未能毕业,而我平步青云走进高校;我自傲是因为我发表过几篇狗屁文章,而小弟写信还要查阅《新华字典》;我无自知之明,是由于我还拿着国家的俸禄,而小弟是“打工一族”。我向来如此。

我这边铿铿锵锵,小弟那边唯唯诺诺。我在唯诺声中获得了优越感,犹如我当年伏在草丛中等待母亲的声音消逝一样快意。

其实小弟不必如此。小弟虽身列打工一族,但收入不菲,远在哥哥之上;小弟虽“投奔”于我而我却未能给他带来任何好运,只有训斥,永远的训斥,仅仅因为小我五岁就没完没了地训斥,甚至连自己的发型也要被我训斥。

母亲说:“凡事让着点!”我把母亲的教导忘得一干二净。

一只泥做的手枪,小弟要,不给。那时小弟四岁;

一只多分的鸡腿,小弟要,不给。那时小弟五岁;

一只拾来的铅笔,小弟要,不给。那时小弟六岁;

小弟十二岁辍学,和大哥一道转为正式农民,十八岁由正式农民参军,后辗转山东、新疆、河南。“话说当年”,我正读高中,上大学,我何以训斥小弟至今?难道这种训斥一定要用血缘关系的亲疏和年龄的长次来注解吗?

小弟并不介意。他很愿意维护兄长的尊严,甚至不时向兄长讨教:家里已寄了钱,是否还要再寄;叔家的堂弟考学填志愿,你给个建议云云……

孟子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增益其所不能。我和小弟穷困潦倒至今,感悟斯言,独潸然而泣下。

小弟很累,很清苦,属打工一族。我想起了五岁时小弟眼里的泪水,那是一把伤心泪。

补白之一:读高中时,小弟下河捉一王八,三斤有余。圈养三日后变卖,为其二兄购得电子表一块。后遗失校园,下落不明。二兄即我,惭愧至今。

补白之二:小弟2001年转奔南京,幸得贵人扶助,扎根发芽,自食其力。值此,二兄亦无甚牵挂。

补白之三:本文未经小弟审阅,匆忙献丑,文责自负,并藉此向小弟问好。

作 者 简 介

杨保志,笔名“风生水起”,1968年10月生于河南省潢川县。1987年高考入军校就读,戎马26年,转战大江南北,足迹遍布祖国大好河山,曾在新疆、甘肃、广东、广西、海南等省操枪投弹,从事新闻、组织、宣传、人事工作多年,2013年底,转业至广东省工作。发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检查日报》《纪检监察报》《法制日报》《解放军报》《中国民航报》等中央报纸副刊,以及各地方报纸及各军兵种报纸副刊,《新华文摘》等部分杂志、电台、文学期刊亦有采用,获得“中国新闻奖”副刊奖银奖、铜奖各一次,总体不超过500篇。我写稿,曾经为了发表;我现在,纯粹是自娱自乐。



(0)

相关推荐

  • 阅读悦读丨杨保志《那些年,我守望的麦田》(散文)

    [阅读悦读丨诗歌]杨保志<夜莺> 文/杨保志 [作者简介]杨保志,笔名风生水起,戎马26年,转战大江南北,足迹遍布祖国大好河山,曾在新疆.甘肃.广东.广西.海南等省操枪投弹,从事新闻.组织 ...

  • 杨保志 | 谁的眼泪在飞

    邻居家的媳妇生产了,我听到新生婴儿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撕心裂肺地"哭".      哭是人类的宣言.在生命的第一个瞬间,哭便应运而生.     哭是人类的生存方式.在生命的每一个瞬间, ...

  • 头条问答 - “与没本事的人走的太近,不是善良,而是人生退步的表现”怎么看?(1791个回答)

    我青少年时期有过四位好朋友,后来一个当了公务员,一个是老师,一个经商,这三个人都是题主说的有本事的人,个个把事业做的风生水起:第四个朋友是个农民,没有专长,是题主说的没有本事的人.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

  • 阅读悦读丨杨保志《看戏》(散文)(下)

    阅读悦读丨杨保志<看戏>(散文)(上) 文/杨保志 [作者简介]杨保志,戎马26年,转战大江南北, 2013年底,转业至广东省工作.发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 ...

  • 【长阳文征】晏宗杰 ‖ 张琴堂先生传(曾祥科译注)

    相关文章: 寻访张琴堂故居 孝友山馆旧事 [姓氏志]长阳晏氏 [长阳文征][五代] 秦惠 | 建立咸池书院记(曾祥科译注) [长阳文征]曾祥科 | <登隐龙山记>译文 ▲本文原载于民国十三 ...

  • 杨保志 | 悠悠慈母心

    弟弟来信说,母亲病了,病得厉害,以至于吐了血! 母亲是真的病了,母亲迟早会病的, 这是意料之中且最让我放心不下的.去年暑期见了母亲, 这种牵肠挂肚的担心更沉更重了! 母亲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座丰碑,从我被 ...

  • 颜建国:半日暖阳,弟弟从济南回来,全家人陪着92岁父亲包饺子,母亲皱纹与眼眉间开满了幸福的花儿

    [建国悟语] [核心提示]那半日,阳光灿烂,我和宏弟到超市买肉购鱼,回来我和面爱人和弟媳做菜包饺子,久违的笑脸,花一般地开在母亲的皱纹与眼眉-- 12月12日一早,一改过去周未晚点起床的习惯,我和妻早 ...

  • 杨保志丨生命的张力

    生命是奔放的.无论置以悲观的色调,抑或参照亮丽的蓝天,生命始终如江河之水,奔流不息. 一粒种子沉寂于地层深处的颅骨中,它可能是古代先王在争夺粮食时不小心遗落于地而后又被洪水冲入墓地的那颗种子.然而,这 ...

  • 杨保志丨天下无贼

    严格意义上讲,我是个地地道道的贼. 刚出生那会儿,接生婆抱我往水盆里按的时候,我顺手扯了她一把头发,眼闭着都能完成.从盆里往外端的时候,我又使劲喝了一口盆里的血水,也丝毫不费吹灰之水.那几根头发.那一 ...

  • 杨保志丨屁事不大

    人活在世上有许多时候是处于无语状态的.如果实在无话可说,那就放屁吧! 这也许是吊丝的想法.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不知道会有多少个无语的状态,那些平凡的.平庸的.无聊的.无助的举止,纠结于心,终归于无语,像 ...

  • 杨保志丨指名道姓

    文学和艺术是相通的.王国维做学问总结出三种境界,张大千绘画提倡三个层次,而我对自己名字的认识,则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小时候不明事理,自己的裤裆还没有缝牢,就被父亲冠以大名:杨保志.那时候男性公民取名 ...

  • 杨保志丨织一张大网等你爬

    我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候是在早晨. 早晨醒来,两眼一睁,所有的事情都要从新开始. 我首先要把自己收拾停当,然后喝一肚子水,冲着上班的方向扬长而去. 我首先会想,我今天还有几件事情要做,我昨天还有几件事情没 ...

  • 杨保志丨阳光灿烂的夏天

    我们家曾经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动物园,或鸡或狗,始终是在遥远的记忆中跳跃着.永恒着.它们是在母亲的关照下一批又一批地成长起来的. 二十年前,母亲站在村头的老榆树下,左手执盆,右手拿筐,口中念念有词.以群而 ...

  • 杨保志丨梦是另一种人生

    很久以来,总是被一种情结牵连着.我读不懂它的寓意,常常在夜晚惊醒,这正是梦的来临. 在我看来,梦是一种存在.因为它消耗着我的心智,让我的另一部分大脑在深夜清醒,直至睁开双眼,它们才消失在无边的暗夜.那 ...

  • 杨保志丨打开一扇门

    关于门,以前总觉得很简单很普通.每天都要开开关关,每天都要进进出出,不知不觉,生命就在这开关中成长,时间就在这进出中消耗.而每一双手的开关.每一个身影的进出,门都会微笑着迎来送往. 门不过是一个客观的 ...

  • 杨保志丨不妨把窗子打开

    世上有多少个人就会有多少种烦恼.烦恼因人而不同,而每个人对待烦恼的方式又千差万别.有些烦恼是合乎情理的,它可能来自于失恋.贫穷和落魄,属于人的一种正常情感,而有些烦恼则是无中生有自找的. 有一则幽默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