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淡人生】郝秀琴丨墙内墙外
从中大地铁口出来,霎时被迎面扑来的热浪包围了,浑身毛孔宛如一个个小泉眼,汗珠连滚带爬地往下掉。我和儿子拿着四个大提包,站在人行道上,一脸茫然,一脸惊愕。“中大在哪里?”我问匆匆的过往行人。
“顺着这堵红墙往前走。”一位学生彬彬有礼地告诉我们。
哦,这是中大的校墙了。墙不高,用红砖垒砌而成。多年的风雨冲刷,朱红的颜色已褪尽,完全失去了当年的荣光,显得苍老、孤独,在这浮光掠影、灯火辉煌的大都市里,有点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的悲壮。但那种渗透于砖缝间的凝重与雍容静穆的气息让我感叹,它像一位失去朱颜的女人,但风韵犹在。我们沿着红墙走啊走,也许是拿的东西太多了,也许是第一次走这条路,感觉这堵红墙很长很长,我们走了很久很久……
其实,地铁口距离中山大学南门只有几百米远。后来,每逢和儿子走在这堵红墙下,总会回忆那初次和中大谋面的情景,我也总是情不自禁地说:“那会儿,这条路好像特别长,咱们似乎走了很久。”
儿子回答:“陌生会产生距离。”
“我们拿的东西太多了,双脚移动的缓慢,路也会延长。”
第一次走过这红墙的感觉总是让我忘不了。
也许是冥冥中上帝的安排,也许我前世就和这所学校有着不解的情缘,我投进它的怀抱一晃就是四个年头。
那面红墙
凝聚着
一份希冀
一份情思
期盼
在落霞里浓重
归巢的小鸟
让欣喜溢满守候
中山大学地处新港西路的中段。这堵红墙外,有三大景点:广州市最庞大的布匹市场;夜间出动的庞大的“走鬼队伍”,躺卧在红墙下的无数乞丐。
有一次,我沿着红墙向前走,顺便数了一下,跪着的、躺着的、卧着的乞丐就有十五个,这个数字让我吃惊,他们为什么都聚在这堵红墙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行乞的方式也形形色色。有的领着一个小孩,孩子身边放一个碗,碗中有几个钢镚,在地上用粉笔写几个字:“好饿呀!我已几天没吃饭了,给我一顿饭钱吧。”诸如此类。有的没有脚,有的没有眼,或没有胳膊,一个个像怪物一样爬行在地上,一张脸恐怖可怕,错了位的眼睛、嘴巴,晃动着两只黑黑的没有手指的手,嘴里不住地喊着:“可怜哪,可怜……”声音很凄惨,每次路过他们的身边,我总会把包里的零钱掏出来,放进那个肮脏的铁盒里。和我同行的朋友看见了,总要阻拦我:“不要给他们,这都是职业乞丐。”
他们怪可怜的。
这样奇形怪状的乞丐在广州成群结队,你能可怜过来吗?
无论他们的灵魂在前世犯了什么罪,既然今生来到这个世上,就该给他们一口饭。
有时我也疑惑不解地问朋友:“为什么乞丐都喜欢在这堵红墙下乞讨呢?”
“这里出出进进的都是大学生,知识分子,他们认为这些人富有同情心也有钱,讨要起来更容易一些。”
“不,也许他们感觉到这堵墙很特殊,躺卧在这里很安谧,阳光晒不着,雨水淋不着。你没发现,人与动物的区别就是人有那么一点点羞耻感和自尊心,失去这些人就变味了。”
嗟来之食让他们可以从人变成四肢动物。而在这红墙内,却是一族为社会创造财富、创造价值推动这个时代向前发展的学士、硕士、博士……一墙之隔,却是两个世界。
中山大学——这是一座令多少人倾慕的学府啊,这里是尊严和财富的象征,是人格提炼升华的熔炉,是成功和梦想的摇篮。我常常站在中山先生的铜像前,默默地沉思:中大——伟人手创,山高水流,根深叶茂,海纳百川……多少年来,一代又一代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优秀师生,秉承着中山先生“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的校训,百折不回,不息前行。那堵红墙,记载着中大八十年的历史,围起来的是中国千年的文化,是世纪名校的气度与底蕴,学术大师的深博与高洁,莘莘学子的自信和责任。
校园里有许多美丽的地方,我常常一个人在善思堂的小湖边徘徊,双脚踩着软绵绵的沙滩,再走过一条又一条水磨石小径,到处可见鲜花绿树,这座有着百年历史的学校俘获了我的心,我的命运和以后要奔波的目标似乎都和它系在一起,我常常坐在那把长椅上,或看书或随便写一些笔记。也常常站在校门口,感受着墙内墙外两种不同的氛围,两种不同层次的生活。感叹墙内墙外的两个世界,两种文化,这堵红墙,宛如一条分界线,把人的等级层次素质品格划分得一清二楚,这墙,虽然宽不足几尺高不足几米,但它是那么的厚重和高不可攀,千百年不会倒。
红墙对面,是广州市最大的布匹批发市场,也是一片沸腾的商海,络绎不绝的过客商贾在海中沉浮。在走进安利的那段日子里,我和柏琨每天都在布市转游。拎着两大塑料袋安利产品,穿行于花花绿绿的布匹间,出入一个又一个当口,面对那一张张冷漠的脸,我突然感觉自己和红墙下的那些乞丐一样,内心仅存的那一点点尊严在白眼与鄙视的目光中一点点消失殆尽。我甚至不敢看自己那双可怜巴巴的脸,更不敢直面那渺茫的未来。
这一方天地的人与红墙内的一切都无缘。他们只会做生意赚钱,把那一批又一批的布料卖出去再买进来,周而复始,手里的票子从一张变成一迭一摞……但永远变不成一本书,或一页能记载自己人生的纸。他们每天忙忙碌碌,在沉沉浮浮的商海中挣扎,在讨价还价的声音演绎着十足的商人角色。他们和红墙内的人有本质上的区别,生活的品位不同,崇尚追求的精神不同。
我和柏琨在那数不清的档口出出进进,累了,就一起去中大食堂吃饭,坐在餐桌前,享受的是一种宁静,一种安详,一种高雅。中大的树也是一般的树,花也是普通的花,草更是平常的小草,但那种神圣肃穆庄严的气氛是从哪里体现出来的?慢慢体味,才知道那是一种文化的渗透和积淀,一种百年修炼才升华的炉火纯青的人文景观和崇高的精神境界。
红墙下,另一组就是“走鬼”了。当夜幕降临时,走鬼们就全部出动,从中大西门走到东门,将近两站地的路程,都是走鬼活动的地盘,卖盗版光盘的,手饰、皮带的,发卡、衣服的……算命的,批八字的,变魔术的……小吃摊位也很多,东北的大拉皮,山东的煎饼,湖北的炸臭豆腐,河南的热干面……走鬼们很辛苦,白天不敢出来,全靠黑夜来赚这么点小钱,一个个提心吊胆,谁知道城管员什么时候包抄过来。光顾这些摊位的,多数是从红墙里走出来的学生,他们踩着淡淡的灯光,闻着各种烧烤散发出来的香味,在走鬼的小摊前转来转去,买一些小首饰,和情人分享一块烤得热乎乎的地瓜,或是一个甜甜的玉米棒,很悠闲。
我也喜欢独自在这条街上蹓达,有时也买一些零用东西,或品尝一些各地风味的稀罕小吃。一个人在暧昧的黄色路灯的映照下,慢慢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一个流浪的歌手抱着自己心爱的吉他,向匆匆的路人唱着歌,我被这歌声迷住了,不禁驻足停留,把身上的零钱掏给他,他的嗓子有些沙哑:“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我的眼睛湿湿的,背着那个挎包,拖着沉重的双脚,向红墙里面走去……一个小女孩抱住了我的腿,把一只小铁碗伸在我面前,那只手又黑又脏,我把一个钢镚扔进去,铁碗叮当一声,小女孩说声:“谢谢!”松开我的腿又去拉旁边的路人。
红墙内是那么宁静,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红墙依旧沉默如金。
跨进墙内,我总会长长地吐一口气,思绪马上从那种嘈杂喧嚣中安静下来,搁下心中沉重的包袱,慢慢走到那参天老树下。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轻轻拂着我的脸,夜似乎变得异常柔和,于是,我走路的脚步也不由变轻了,生怕惊动了树上的鸟儿。
我对这堵红墙有感情,也缘于在中大读书的儿子。没有他我也不会来广州;没有他我更不能落脚于中大。儿子是我这艘漂泊大海的小舟上的风帆。
我也常常把红墙内的中大比作张爱玲,气质高雅,孤傲脱俗;而红墙外的是超级女生,美丽、动人、时尚,但似乎还缺乏一种内涵的东西。墙内外是两种境界,一种高雅,一种时尚;一种古典,一种现代;一种含蓄,一种疯狂;一种厚重,一种浮躁。
墙内外给予我的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墙内给我的是一种纯洁而空灵的让我的灵魂受益和升华的精神。墙外却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是一种属于肉体的满足,当你饥饿得两腿再无力举动,口渴得嗓子要冒烟时,吃一碗凉皮,喝一杯冰茶,那种快感和惬意顿时会浸透全身。但刚刚填饱肚子,你又会觉得他们是多么低俗和粗鲁,到处弥漫着铜臭味儿,连乞丐手里的那只铁碗,也被这味道浸黑了。于是,我马上向红墙内逃去,去那里找一份宁静,找那失落的过去,找那让我的人格魅力高贵起来的东西,我徘徊,我寻觅,我独自走在那条开满紫荆花的校道上,或坐在绿树环拥的小湖边,看水中的荷叶,游来游去的金鱼,看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中跳跃,在水面上摇曳,我会把那种涌动的激情化作文字写在笔记本上。只有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是个作家,那潜伏在心底的灵感像一朵盛开的蒲公英,毛茸茸的蒲公英宛如无数个小翅膀,在风中自由地飞翔。
多少孤独的日子,我徘徊在墙内外,漫步于那世俗与神圣的边缘,我毕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还得为生计奔波,为儿子读书的费用忙碌。每天,当太阳刚刚露出头,就匆匆向墙外走去,将自己融入那上班族的人流中,赶公交车、挤电梯、打计时卡……
路边的乞丐依然会拦着我,向我举过那只空空的铁碗,我送给他们的是一脸冷漠。布匹市场依然是那么吵闹,五颜六色的布料把那一方天地点缀得姹紫嫣红;路边,走鬼们依然在做着各种小生意,叫卖声高高低低,烧烤味弥漫在夜空……
春天,几枝火红的蔷薇,几片绿色的树叶,不知几时也爬上了红墙,它们大概想看看红墙外的世界,但那些匆匆的赶路人,那些和孔方兄为友的生意人,那些为一口嗟来之食而跪地磕头的乞丐,那些整天提心吊胆,怕城管员抢走货的走鬼们,不会留意这一叶绿一点红,也不会留意这堵沉积了无数风雨的红墙……我却常常被那一叶绿一点红感动,它静静地,悄悄地点缀着我苍白的人生。
作 者 简 介
郝秀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词协会理事。南国漂泊派女作家。出版散文集《六合琴声》《漂泊羊城》《等你,在最初的地方》,中短篇小说《参商情缘》长篇小说《血之梦》《 雪伦花》《浮云若梦》。2012年10月,内蒙古大学新闻传播学院中青年文学研究班毕业后,直接漂泊到北京,历经艰难创办了北京文悦时光文化传媒公司,出任总经理、图书总策划、主编等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