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随笔:小人儿,大世界

【张亚凌,《读者》等签约作家,《语文报》等专栏作家。小小说传媒签约作家,数十篇散文、小小说被选入中、高考试卷及各种模拟卷,收录进寒暑假作业及多种课程辅导资料。出版散文集《回眸凝望》《心似花开》《时光深处的柔软》《岁月,芬芳了记忆》《草也有自己喜欢的模样》《有多深爱就有多美好》《为你摇响一串风铃》《努力,只为不辜负自己》《味道》等。作品曾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杜鹏程文学奖”“首届谢璞儿童文学奖”“全国儿童文学创作(短篇小说)优秀奖”等奖项。】

小人儿,大世界

张亚凌

娘说我是“事儿精”,每每她用指头戳着我的脑门训我“事儿精”时,我只是很安静地看着她,真为她难受:

都大人了,手边的活儿那么多不赶紧做,喜欢跑过来围着小孩瞎操心——连小孩在想啥,都想从脑子里提溜出来看个究竟。可又没通天的本事,拉不出看不透,就气急败坏地骂孩子“事儿精”。跟我们不小心撞了树,再踹树几脚,有区别吗?

话是这样,可你是知道的,大人们说出来的话,才不管真假,就像风一样能吹进每个人的耳朵,我就被大伙儿也叫“事儿精”了。“事儿精”的世界可有意思了,就是不对大人开放。

挑碗

门口来了卖碗盆陶罐的。娘想买几个碗。她挑时,我跟着凑热闹。

娘先选出一个碗,而后用那个碗与别的碗轻轻碰撞:声音清脆响亮的,就是在窑里熟透了的好碗;响声沙哑死气沉沉的,就是没烧好的生碗。

我顺手拾了个瓦片,跟在娘后面再敲她挑出的碗。一敲,就喊“生碗”,不停地敲不住地喊。娘烦了,拍着我的小脑瓜训斥道:你抱了个鸡过来,还嫌人家狗是四条腿。你先要拿对东西,才能挑对东西。

为啥?我傻傻地追问了一句。

滚一边去,哪有那么多的“为啥”。你爷爷你外爷就是这么挑的,能有错?

娘一吼,我就灰溜溜地滚一边去了。不过记住了一句话,“先要拿对东西,才能挑对东西。”有些话要打心底里认可,得时间说了算。我就把这句话珍藏起来,等着时间来发酵。

喜欢举手的傻孩子

一二年级时,不管老师提问啥,我都是第一个举手的。举起手,再环视教室一圈,只有我一个,多得意。只有自己知道,大多压根就没听清楚没想明白老师问了啥。可我就是喜欢高高地举手的感觉,举起的手像一面骄傲的小红旗。

语文老师曾问我:你想问题真快,老是第一个举手的。我脆脆地回答“我喜欢举手”,还举起手给老师比划了一下。老师摸了一下我的头,说举手好,举着手也要好好听别的同学咋回答。我像受了表扬般可着劲点头。

上数学课,老师叫举手的我起来回答问题。我站了起来,嘴巴闭得紧紧的,支支吾吾。老师笑了,说了句,“机器不懂,螺丝胡拧,还自告奋勇”,同学们都跟着大笑。从此我再也没有举过手,却开始认真听课了。我该感谢谁?或许很多事情都是没有答案。

自己是自己的钟

家里没闹钟,姥姥便承担起叫我起床的任务。

“放你一百个心,人老没瞌睡,拿捏时间比钟都准。”姥姥给我打包票。她从没骗过我,当然值得我信任了。再说了,我也没见过钟,不知道它有多准。

一天,我直走到学校门口都没遇到一个背书包的,途径的几条巷子倒有大人们走动忙活的身影,显然,迟到了。也第一次被罚站在教室外面。回家后姥姥很抱歉地解释,昨天晚上睡不着,天亮时一迷糊,时间就过了。

从那以后,我不再信任她。自己成了自己的钟,操心上学的时间。于是就有了很多次独自坐在学校门口,等天亮,等门卫老爷爷开校门。不过,再也没有迟到过。不经历就不会明白:没有人值得完全信赖,自己的事就得自己操心。

憋屈的核桃树

我家后院。

年年狗蛋家的核桃枝先在墙头探头探脑地张望,后来就大模大样地挺进了。青核桃在从小变大,我的快乐也从小变大。在墙下,站在不同的地方数来数去,绝对不少于20个,过了墙就是我家的。

娘跟狗蛋娘,像亲姊妹。我们正做饭,狗蛋就跑过来借一碗醋或送俩包子。当然了,娘也会将从外婆家带回来的好东西让我送过去。

后来,娘跟狗蛋娘不知因何闹起了矛盾,还很厉害。两人常常将自家的污水倾斜着能泼到对方的门坡上。第二年,狗蛋家的核桃树居然没过墙。狗蛋说他娘搬来梯子,将那么粗的一枝硬锯掉了,粗树枝掉下来时还砸坏了他家的鸡窝。再后来,娘和狗蛋娘又和好了,我跟狗蛋又可以光明正大地说话了。

可核桃树记着,再也不好意思越过界墙进我家了。我也知道了,树是认死理的,人是时辰脾气没个定数。

捡鸡蛋

儿时只有过生日的那个人才会吃到一枚煮鸡蛋,鸡蛋是用来招待客人或是换钱的。去后院鸡窝里捡鸡蛋,是我骄傲的使命——不能随便吃到鸡蛋并不妨碍我捡它的热情。

一听见母鸡咯咯的叫声,就撒腿跑向后院,鸡蛋摸着还有温热呢。通常,我并不急于给娘上缴鸡蛋,不经过娘的手放进鸡蛋罐里,就还是“我的”鸡蛋。靠着后院的柴火堆,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鸡蛋对着太阳举起来,能影影乎乎看见蛋黄。有时还会将温热的鸡蛋在脸颊上滚来滚去,蛮舒服的。

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对着太阳看了半天,好像是双黄蛋。一跃而起跑向前院,想给娘一个惊喜。跨门槛时摔倒了,双手高高捧着鸡蛋自然没法撑地,下巴直接磕在地上,破了个大血口子。没理会,爬起来还满脸是笑,连声对娘说“双黄蛋,双黄蛋”。娘接过鸡蛋顺手给了我一巴掌,骂道“傻呀”。

我委屈地哭了,是被娘打哭的,不是疼哭的。真是奇怪,好像也是从那以后,我知道自己比鸡蛋金贵多了,对捡鸡蛋这件事也随便起来。

倒霉的铝勺儿

大哥心贼,瞅见娘没在就自个称大王了。将我与老二唤到跟前,问:你俩想吃炒豆子不?只是听听就流出来的口水,就是响亮的回答。大哥指着我说,你,舀一点黄豆。又指着老二说,你,给咱到后院架柴火去。

准备就绪,大哥自己从灶房里拿来舀饭的铝勺儿。没有闻到豆香,没有听到豆子“噼里啪啦”炸裂的声音,先是焦糊味,而后……勺子的底没了。娘做饭时才发现,顺势抡了大哥一勺子,骂道:你脑子叫驴踢了?得是只比那俩多吃了两年饭?后来才知道饭勺儿是生铝做的,不敢近明火,哪敢硬烤?

很多人,物,事,是不是我们自己想它应该坚硬,或它本身就貌似强势——都怕遇到克星?

幸运的罐头瓶

我没有百宝箱,却有个“百宝瓶”。

三舅参军要去兰州了,来我家看看。娘才取下那瓶一直放在高高的架板上的桔子罐头。爹用蔡刀在铁皮盖上划了个十字,掰开。那天凑巧的是,家里还来了巷子里好几个叔叔婶婶。见面都有份,先得让别人。我吃了一瓣,挤在后面的二哥只喝了一勺糖水。

那个罐头瓶被我据为己有。那么香的瓶子,娘居然想着装纽扣顶针之类的小零碎。

里面装着我的弹溜,像玻璃样能发光的纽扣,没有把儿的小发卡——嵌着发亮的小珠子,连成串的回形针,一种没见过的褐色种子,一种彩色塑料豆豆……当然还有我攒下来的一分二分的钢镚儿,五分钱很少有。开始时,从里面取出来的东西都沾着甜味儿。每次抱起罐头瓶,我都会皱起鼻子使劲闻,香香甜甜的味儿似乎一直都在。

多年后,它成了纯粹的零钱罐儿——商店里已经开始有各种好看的存钱罐了,就是舍不得替换它。东西哪有什么贵贱之别,它承载的才是它的分量。

可爱的项链们

项链,小时候就戴过,还不止一种。

柿子树花落果坐,小青柿子越来越好看了。乘大人们不注意,爬上柿子树,摘些小青柿子,去掉蒂,用线儿连成串,就是小青柿子项链。挂在脖子上,摇来摆去,好不威风。小青柿子项链虽好玩,可风险太大——被大人们逮住会骂“造孽”的。熟了后可以压成醋,可以晒成柿饼,还可以搁在门框上放成软蛋,怎允许小娃娃糟蹋?

铃铃草很可爱,摇摇,真的能听到铃铛的声音。将铃铃草连起串,戴上脖子也是项链。喇叭花开了,喇叭花的藤扯断,连结成环,不就是花项链?一次春妮用纸片折叠了好些小星星,再用绿蜡笔染色,连成串打个结,就成了“绿星星项链”。

我们的世界真精彩,只要想着美,就会拥有自己的美。

被扼杀的小快乐

40多年前,一切都因贫穷而简单得像张纸,连小孩子们的戏耍,都是纯手工。

男孩子,树枝简单处理一下就成了弹弓,找块合适的木板刻它个十天半个月就出来一支手枪。女孩子,一根绳子四只手,就可以翻出各种花样。几个小石子,翻手覆手抛出快乐接住欢喜。

还有更好玩的,男女通用,“划船”。

俩孩子,对坐在彼此脚背上,一个双臂一拉,另一个配合着撅起屁股,如此反反复复就一起一伏地移动起来,像水中的小船儿。我的好朋友是行小胖,叫“小胖”的她其实是个大胖子。我俩试了一次,几乎是我用脚拖着笨重的她费力挪动。这可不行,两天布鞋底就磨薄磨透了,又得害娘纳鞋底做新鞋。断然远离,只能看着别的小朋友迸溅着快乐划船了。

“划船”的游戏,很渴望,却不参与。再说了,玩的对象有时比玩本身更重要。我是行小胖唯一的好朋友(我的好朋友可不止是行小胖),跟别人玩,丢下她孤零零的,会伤心的。

学雷锋的尴尬

40年前,学雷锋做好事似乎不只是3月,至少在我们学校不是。我的班主任姓赵,很年轻,齐耳短发,走路像脚下带着弹簧,有点蹦跳的感觉,喜欢唱《泉水叮咚响》,感觉她就是一条欢快流淌的小河。她一高兴就是,“这一周学雷锋,每人做一件好事,看见的人到我这里汇报结果。”

“看见的人汇报结果”?小脑袋们一转,就在班里找合作伙伴了。其结果就是,张三给李四家扫小院,李四给张三家拔了一笼草。我们这条小巷子同班的就我跟芝兰俩人,恰巧那一段她骨折了,请假在家。

一周的时间,我都很郁闷,绞尽脑汁地想一个问题:我做什么好事才会被赵老师知道?想的结果是——无解的死结。没有汇报的人啊。最后一天下午,我拎着扫帚就出了门,直奔赵老师家所在的前巷。从第一家门口开始扫,一家挨一家。那动静闹大了,直到赵老师也跑出来看西洋景。她将我拉进家,问了情况,让我别扫了,赶紧回家去。

到了学校,赵老师有点不好意思地在班里说了我的事,最后告诉同学们:怀一颗善心,任何时候都能考虑到别人而做出行为,就是做好事。做好自己,就是最大的做好事。这也是我多年后明白的道理。

不说是种慈悲

大中午,被娘指派到地里割猪草,一百个不情不愿。

经过一片玉米地,看见巷子东头的花儿姐拎着笼匆匆忙忙钻出来。那不是她家的地,不可能吧?比我高两级的花儿姐,可是戴三条杠的大队长,是经常站上主席台领奖的优秀生,怎么……她也看见了我,脸色立马变得很难看,低头快步走了。我也是第一次见她没喊“花儿姐”,那一刻的我,实在是懵了。

回到家,话在舌尖闪了几闪,还是咽了回去,没给娘说我遇到花儿姐的事。巷子里经常沸沸扬扬,谁家的娃偷了谁家的什么,我才不想看见骄傲的花儿姐被人戳脊梁骨。

几天后,花儿姐再次遇见我,更像是实在避不开的撞见,冲我尴尬一笑。似乎也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花儿姐拎着笼割猪草。有好几次,她主动向我打招呼,还让我有不会题去她家问。

春兰婶菊花婶我娘

春兰婶跟菊花婶是两个极端。

任何时候见到春兰婶,都是瓷瓷实实的发髻,衣服不管新旧,都是干干净净。她的女儿们,也像城里孩子那般矜持。菊花婶呢,啥时候见了,都风风火火好像身后有条饿狼在撵她,说话没个把门的。她唯一的女儿,也像没带枪的女土匪。

春兰婶的女儿们我不大喜欢,看着像画里的人,太远了。菊花婶的女儿我也躲得远远的,怕被她的火爆脾气炸了。

平日里跟着娘,摘个黄瓜衣服上一擦就吃了,娘还搭伙成群地凑热闹,说着“不干不净吃着没病”来打趣。娘有时候说个啥,不服气犟个嘴也不会挨训。关键时候我也不会掉链子的,客人来了都夸我懂事。

菊花婶,还有我娘,她们的女儿们如今过成了自己的娘,也都顺风顺水幸福着。没有绝对的是非,适合的,就是好的。

一直觉得,每个幸福的大人心里都住着个小孩,那是个不情愿长大的小精灵,等着你温暖她,她也会随时逗你开心。彼此都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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