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随笔：童年不懂忧伤
【张亚凌，教师，《读者》等签约作家，《语文报》等专栏作家。数十篇美文被选作中考阅读文或各种考试阅读文，收录进寒、暑假作业、地方语文精英教材及多种课程辅导资料。散文集《回眸·凝望》一书获第二届杜鹏程散文优秀奖,《时光深处的柔软》入围“第三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
随笔
1976年下了一场雨……
童年不懂忧伤
文‖张亚凌
一个雨天，六岁的我在几百里外的外婆家正跟表妹玩，外婆走了过来将我拉进怀里，捧起我脏兮兮的小脸蛋说，明天我娃就得回去了，你妈来电报了。
我扭着身子不大情愿。
外婆家门口有池塘，有鹅有鸭有树林，屋后还有小青山。哪像我们村子，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没意思，还顿顿是难吃的红薯馍糜面馍。在外婆家就像过年，天天都能吃上白面馍。而在家里唯一能让我开心的就是家里有姥姥（父亲的奶奶），姥姥会给我梳各种好看的辫子，讲很多故事，偶尔还会给我变出好吃的。到外婆家也很长时间了，也想姥姥了，就答应了外婆。
是舅舅送我回去的。
很奇怪，家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人，一些人头上都缠着白布，绷着脸。妈一见到我就哭了，说我娃赶紧看看姥姥，不看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一边抹着泪一边拉着我就走到了一个大大的长长的样子奇怪的木箱子前，揭开一块蓝布，我看到了姥姥的脸。真稀奇，姥姥也会玩了，躲在这里睡觉啊，脸上似乎还有浅浅的笑呢。我伸手过去，想摸她的脸，——她从来不会在有人时睡觉，更不会躺在大箱子里睡。我想叫醒她。妈拉住了我的手，说我娃好好看看，你姥姥喊了你两天才咽了气。
我不懂妈说的话，为啥喊我两天，咽气是啥意思。我只知道我该叫醒姥姥，告诉她我从外婆家回来了，晚上又可以跟她睡觉了。妈又说，我娃哭几声，你姥姥最疼你最爱你了，不见你都舍不得走。
干嘛要哭？我这不是回来了。姥姥才不喜欢我哭呢，她常说，女娃一哭就丑了，笑脸最好看。我挣脱了妈拉我的手，跑了出去，我还要给对门的萍儿说我在外婆家见到的稀罕事呢。
家里乱了两天，都是人，吵吵闹闹的。从来不睡懒觉的姥姥竟然也睡了两天。两天也没人管我。不过做饭的人很多，都是巷子里的婶婶大妈们。还能吃到过年时才能吃到的好东西。我很满意。就是觉得总有人一来就哭，不好。很多人头上带着白布，也不好看。
两天后，那个大箱子被人抬走了，还埋进土里。
巷子里的人各自回家了，亲戚们也走了，家里一片狼藉。好吧，我找姥姥去，她应该睡醒了吧。再说了，我都回来三天了。她还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喊着“姥姥，姥姥”就跑进了她的房子里，房子里没人。我又跑出来在院子里喊着问：“姥姥哩？咋不见姥姥？”没人答应我，他们都在院子里忙这忙那就是不回答我。我很生气，跑过去踹了二哥一脚，问他姥姥呢。他闷闷地说死了，到地里找去。
我又跑到妈跟前，说二哥骂姥姥。我当然知道“死”这个字是骂人的。妈只是说，一边玩去，大人正忙呢，也没训斥二哥。我又问伯（我管父亲叫伯），姥姥呢。伯也说，凌娃乖，自己玩去。
“我要姥姥陪我玩——”我在院子里大喊了一声，愤怒冲开了阀门，“哇——”的哭了。二哥骂姥姥竟没人管他。我扯着嗓子使劲哭，我相信自己一哭，姥姥就出来陪我了，每次都这样，她最亲我了，最舍不得我哭。
姥姥没出来，妈、伯、哥哥们倒是都停了下来，看着我，也没人过来哄我。我很无趣，自己又跑出去找萍儿她们玩去了。
早晨，是妈给我梳了头，只梳了一个辫子。以前都是姥姥梳的，她会问我要几个辫子就梳几个。我很不高兴，弄乱了头发，说我要姥姥梳。
妈叹了口气，说姥姥走了。我问，走哪去了。天上。以后就是妈给你梳头了，要乖。跟姥姥在时一样乖，好不好？姥姥在天上看着你呢。
姥姥怎么会上天？姥姥又没翅膀，连妈都骗人了。我才不要她梳头呢。
那一天，我就披散着头发，到处跑，跑着找姥姥。我去了姥姥常去的几家，没找到。
晚上，我独自早早地爬上姥姥的炕，自己铺好褥子，盖上被子。她总要回来睡觉吧。我等她。第二天早晨，我竟然躺在妈的房子里。我坐起来就咧开嘴巴大哭，问谁把我挪到这个屋子，我要跟姥姥睡，而后衣服都没穿就跳下炕找姥姥去。
——姥姥依旧没在自己的房子里。
这究竟怎么了？姥姥去哪里走亲戚都带着我，怎么突然就不要我了，一走就是几天？
吃饭时，饭桌上还没有见到姥姥。我扔了筷子，闹着就是要姥姥给我夹菜吃。一向好脾气的伯突然生气了，一摔筷子吼道，谁都不许再说姥姥！
伯怎么啦？伯不是很爱姥姥吗？我跟爷爷奶奶不亲，我们一直跟姥姥在一起。
他们真坏，自己不找姥姥，还不允许我找。我没有夹菜，只吃馍馍，使劲咬馍时咬了自己的手指头，疼得很却憋住没哭。不让我见到姥姥，还不让我说姥姥，再没有比这更疼的事了。
我依旧每晚早早睡到姥姥房子里。我以前总是缩进姥姥怀里睡觉的，姥姥没在，我等她。我侧缩着身子，等着姥姥回来抱我。心里却胡思乱想起来：一家人那么坏，没人给我找姥姥，姥姥兴许在哪里迷路了……想着想着，眼睛湿了。原来从右眼流出的东西能滴到左眼里。很不舒服。
我依旧犯浑，哭闹。我也不知道自己咋看啥都不顺眼，都觉得没有姥姥在跟前时好，可姥姥究竟到哪里去了呢？我很生气，生姥姥的气，想起不见了的她就莫名其妙地狠狠哭……
也不知那样过了多久，每一天过得疙疙瘩瘩的，却也慢慢地习惯了没有姥姥的日子。不久，我就被送进了学校。
后记：姥姥是住进了我的心底吧，多年后，我常常想起她老人家，想起她就不原谅儿时的自己竟然没有为她的故去而流泪，只是一味胡搅蛮缠。抑或，小孩的胡搅蛮缠就是一种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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