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文革兴起,学生造反有理。教师及工友们既是参与,亦图自保,便也组织起来。当时枞阳的文革组织分两大派,一派叫联总派,一派叫联筹派,相互争斗对峙。枞中教师自然也入了这两派。父亲被推举为枞中联总派“教工大队“的大队长。母亲说:枞中教师中比你“跳”的大有人在,那些人都比你有心机城府,他们不当这大队长,却把你挺在前头,得罪人、出事都是你担着!但父亲这次却没听母亲的话。母亲没办法,本来自己已加入了联筹派,只好退出联筹派转入与父亲相同的联总派——母亲说当年大街上还贴出 “欢迎张先环……等同志退出联筹加入联总"的大标语呢!——这样每当遇到上街游行之类事情,母亲就能站在父亲身旁好拉住父亲,不让父亲冲动上前,以免危险。母亲说:当街上贴起“大字报“时,你爸爸又冲动地在家中拿起纸墨写了起来。我劝他说现在文革刚起,形势不明,不能写!你爸爸仍要写,他写一张,我站在旁边撕掉一张,写一张我撕掉一张,终于没写成。不久枞阳写大字报的活跃分子潘╳╳、裴╳╳、王╳生被抓了起来,人们合称为“潘裴生”!(注:我只知姓名读音,不知具体写法。)——啊,如果父亲当年也写贴了,不知是不是有一劫呢?!当年联总总部设在县工会(在枞阳小学东面,建于一处山坡上,层层台阶高处,危墙环拥,居高临下,算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去处),父亲他们在两派争斗时为了安全晚上常歇宿在县工会里。这些人也不说话,将铁棍一拖、一拖地来来回回在小红楼里拖了好几趟,还用铁棍在父亲门上捣了捣。父亲、母亲吓坏了,看看房里,就那点大——不足十平米的斗室,躲都没处躲!在那动乱的年代,如被联筹中“红一师”的学生将父亲毒打,打残打死都是可能的呀。父亲、母亲心惊肉跳地听着,听到拖棍的那些人离去,又偷偷爬上三屉桌掀起窗帘角往外窥看,大月亮,没有人!过了好一会,那些人应该已是走远了;母亲赶紧开门让父亲趁天未明回县工会去躲难。父亲走到学校大操场,看到枞中联总的吴乐虞、季信芳等十几位老师,说是来接父亲,父亲大喜,说:“亏着你们来子,快走快走,回县工会。”好久好久,为人老实的季信芳老师有天对父亲说:“老齐耶,告诉你件事。”——父亲才知那天夜里在小红楼来回拖铁棍的正是他们,他们知父亲回了家,故意来吓父亲的。母亲后来对我们谈起当代这件事,说:我吓得像筛糠似的,后来两年时间里,只要人大喊一声,我心就在胸口直甩直甩地悸动!
在父亲去世前约一两个月里,我每逢星期一常到父亲处,有天和父亲坐阳台上晒太阳聊天,父亲谈兴起来了,谈起在大兴安岭的四次坠马,谈着鄂伦春人的狩猎与猎犬,我津津有味地听着,应和着。
为了进一步引动父亲的谈兴,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俄文小说,从后面签纸知是“屠格涅夫全集卷三”,我翻到其中的一张竖幅素描插图:以一扇门为背景,左边站一穿黑大衣紧锁着眉头的青年男子;右边侧立一头戴宽边帽,身穿上紧下蓬的白统裙,腰间挽灰色带穗围巾的俏丽女子。
我给父亲看这插图,询问这是屠格涅夫的哪部小说的插图?父亲看了看,摇摇头说不知道。那书中的俄文父亲也绝大多数都忘记了,不再认识了。
父亲看着插图,顺口评道:“俄国(含西方)插图重写实。”然后叹息着说了句:“人老了,无用喽!” 就意兴阑珊了,再也不愿谈下去了。
我当时心想这是不是为《罗亭》小说配的插图呢?因为我知道那是一个“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也是一个“多余的人”的形象,似与插图画面有点相合吧?
可谁知我的询问反弄巧成拙打断了父亲的谈兴呢!
枞中老教师光耀有个习惯:当他递烟给人时总是先将烟盒拍拍,吹吹,然后才从烟盒内抽香烟,抽出一点却又塞回盒内,再拍拍,吹吹,如是反复再三一一让那等他递烟的人都急了。有次他递香烟给父亲,照例是这习惯性动作。好开玩笑的父亲说:“嗯(你)到底给不给啧?”数十年来,每当偶尔提到光耀老师,父亲、母亲都笑谈起光耀老师那有趣的递烟动作,谈起父亲的那句笑问来。父亲从1962年3月调到枞阳中学,就担任班主任(65年2月到66年7月在合肥“安徽教育学院”进修这一年除外),一直到1982年止,是二十年的老班主任!当时老枞中班头并不多。据父亲回忆:六十年代枞阳中学四个平行毕业班班主任是:何干、徐成夫、汪笃钧,我父亲。何干老师在四人中年龄最大,大概是因为对学生要求格外严厉吧,66年“文革”来临,学生从教学楼上挂下长幅标语:“舍得一身剐,敢把何干拉下马!”批斗起何干老师来了。徐成夫老师年龄第二,到我上高中时他还担任过我的班主任呢,可见也是个老班主任!汪笃钧老师与我父亲同年而大月份,我记事时他已调到县教育局任科长。他家住我家“隔壁的隔壁”,妻子王世光是枞中历史老师,教过我,她是四川人,将英国、美国、法国一例念成“英鬼、美鬼、法鬼”,有次给我们上课时调皮学生周╳╳学王老师发音,课上不下去,王老师儿子听到跑来要打那调皮生周╳╳。——父亲称呼汪笃钧一直叫作“汪笃(音)”,不知是为叫得顺口还是有什么“典故”在?父亲个子虽不大,却因是络腮胡子,有个颇响的名号——“齐大胡子”!有调皮学生被父亲“管”心里有气,就扬言要“打齐大胡子的儿子!”也就是说要打我,呵呵。有一次,在教学楼,调皮学生方小林被父亲管了,他在楼下手里拿出把小起子,向楼上走廊的父亲“示威”;父亲看到了,从楼上赶下去脱下鞋底板就要打他,小个子的方小林吓得一溜烟逃跑了。
多少年后,方小林在县车站旁的东风饭店工作,有次父亲偶尔路过买碗豆浆喝,看是当年的班主任来喝豆浆,方小林用碗几乎挖了半碗白糖加在豆浆里来孝敬老师呢!!!
父亲说:徐毛妹长得漂漂亮亮的,人又聪明,反应快。上课时喜欢在下面答话。每个新带她课的老师都说:“你班徐毛妹,那学生真上好的!”父亲总是笑答道:“你过几天再跟我讲这话。”过了几天,每个之前夸过徐毛妹的老师又都对父亲说:“你班那个徐毛妹,真得人嗔(厌)!”这是什么回事呢?原来徐毛妹反应快,好答老师提问,故刚开始老师都喜欢这样的学生。谁知过几天她自己听懂了见老师还在解说(总还有学生不懂呀!),她就屡屡在下面直接“白搭”了:“都听过——子了!还就么讲、讲什么啧?”三次一说,老师头痛了,故再向父亲评说起徐毛妹自然就完全相反啦!哈哈!二十几年后,徐毛妹自己也做了老师。有一年高考时她与父亲恰巧分在同一考场监考,她问父亲:“齐老师耶,我做学生时害噢!?“父亲说:”嗯(你)讲嗯(你)格害呀!“徐毛妹说:”要是做学生前都能先做回老师就好了。“——你看这话,也只有出自徐毛妹口吻。后来徐毛妹又跑去电视台工作,还出了词集,如今正不知干什么去了呢?……六七十年代,猪肉长期七毛三一斤,人们生活贫困,一月都不见得能买一次肉吃。而买肉须得起大清早,在百货商店卖猪肉的门外早早等候,到开门时再一哄抢入,赶到肉案前那高高砌起的水泥长台边紧挨着排起长队,你争我喊,买一两斤肉不下于打一场小战争呢。但总有些人无须起早、排队、嘶喊,他们常是姗姗迟来,从人后递上篮子,随到随买,那“卖猪肉的”一一这是当年极有威势令人羨慕的国家工作人员一一自然选那猪身上最好部位的肉切好递回!你小百姓能奈其何?!这天当教师的父亲起大早、排长队,沿着水泥台面终于一点点挨到肉案前可买肉了。谁知突来一人递入篮子与钱,卖肉的不管终于排到案前的父亲,接过后面递上的就飞快切好猪肉递出!父亲恼怒地回头一看,认识!是在火葬场工作的xxx(绰号略)!父亲笑笑地马上大声说道:“哦,他一一嗯(你)是要照顾,到时候他也照顾嗯(你)嘛!”那火葬场工作的xxx自知亏理,也不着一声,拿上肉赶紧离开了。“卖猪肉的”知父亲的嘲讽不满,只好呐呐道:“都一一要去哟。”父亲笑接道:“那也得先照顾嗯(你)嘛!”
父亲用他的谐谑讽刺了不正之风。
在我家的樟木箱里,有一张小豹子皮大衣,它有一段辗转相换的故事。当年大兴安岭地质队解散时,地质队的一位同事看上父亲那件皮质柔软毛绒深厚的羊毛皮大衣,提出用自己的羊羔皮大衣换,父亲便交换了。回枞阳后,由于那羊羔皮大衣没有硝好,皮质起了硬块,穿起来不舒服。当时义津街上的小姑爷常在外面跑,知道这事后说某某地方有动物皮集市,可拿去交换。父亲便将羊羔皮大衣交给他,后来果然交换回来一张小豹子皮大衣。那些年晒衣服有时还拿出来晒晒,我一直以为是“虎皮大衣”呢!前些天偶尔说起这件大衣,母亲便说了它辗转相换的故事。那小豹子皮大衣也早已毛绒脱落、皮质折断,多年没拿出来了。每当说起人贫穷易乐,富贵反忧,父亲总笑谈起一个故事——有一富翁,一天到晚忧心忡忡的;邻家单身小二哥,靠打短工过活,却天天进门也唱吆吆,出门也唱吆吆的。富翁妻子怨怪道:“你看邻家小二哥,天天进也唱出也唱,你为何反愁眉苦脸呢?”富翁说:“我明天就不让他唱!”当晚丢一元宝于小二哥门首。清晨小二哥出门捡得元宝,赶紧回家藏起来。从此心事重重,再也不听他唱歌了。富翁对妻子说:“那小二哥仅因家藏一枚元宝,就再无心歌唱。我须天天守着这千顷良田、亿万家财,自然更是忧心忡忡啦!”每次听完故事,我们都笑起来,如聆听了一曲人生的“清平乐”,心绪大佳!注:今天(2018年4月19日)读历代笔记小说大观之《睽车志》卷六“刘先生”条,联想起父亲说的这个故事来,富翁、小二哥都摆脱不开,刘先生乃能摆脱开者也,特注。办完丧仪,从公墓用父亲衣裳包着遗像回到母亲处时,我看见自己前些天铲置道旁的积雪尚未融尽,而老父已逝,泪水……满七之后,因怕引母亲伤心,我们子女渐渐少谈之于口了,其实那对父亲的永远的思念,家人岂会有一日淡忘呢。当晚我陪睡在母亲床侧的小床上,谈父亲到十一点。三点起夜,母亲也醒,又与母亲谈父亲谈了约一小时,然后迷迷糊糊睡着。腊月二十四日凌晨我忽然惊醒,脑中突兀地“留”着一句话:“一帆已过渭桥西!”我怕忘记,爬起来到小房间拿在那充电的手机欲记下,打开手机,时间是“6时17分!”见母亲早醒,我向母亲说了自己的诧异,母亲说:“你爸昨天这会正抱在我怀里,恰是天人相交之时!”我想,该不是父亲走后正好一周天,特意此时托梦告诉我们他老人家已“平安西去登彼天堂”,让我们不必担心么?一定是的!故腊月二十五日追悼仪式,我用的挽联就是一一“哀哀悲悼两界长思天人隔,峣峣梦讯一帆已过渭桥西”。2018年3月11日,母亲、我、二妹、小妹和小妹夫五人到牛集、钱桥给爹爹、奶奶和外公、外婆做清明,回程过义津时按计划特地重回了义西小学,这天离父亲去世才三十一天,离父亲最后离开义西小学已整整四十七年!义西小学还在原校址上,房子改建了,原西列房舍拆除建成围墙,围墙正中是又高又宽的双扇铁柵门,因是星期天,门上了锁,校园里一片寂静,不仅没有学生,也无老师居住。我们用手机拍照,隔铁柵门向里照着中列(已建成两层的楼房,一层的“通孔式”结构仍旧)二楼楼檐上的“义西小学”四个鎏金大字,心中充满了怀想与愁怅。不能进门,我们绕墙北去,一过拐惊喜地看见当年“吴爹爹小店”处仍是一爿小店,门口右侧搭个小披厦厨房;门檐下垒的鸡窝里一只黄母鸡咯咯叫正下了蛋,见我拍照受惊想出窝离开,我抓拍到了它在窝中与离窝的两张照片。
我进小店时,母亲已与店主老夫妻俩交谈上了。谈起父亲当年往事,老爷爷却是旧识。他说自己叫齐继复,是齐继华老师的哥哥,今年七十四岁了。吴爹爹走后,他来买下这爿小店。他说自己还曾到过父亲枞中的家,父亲杀鸡招待过他云云。小店的南窗正架开在校园墙上,一扇是活动的铁栏窗(大概便于打开给老师学生卖货品),老奶奶热心地打开,让我们四人(小妹夫在车上)很方便地站着长凳进入了义西小学!我们拍着前院旗杆上红旗、运动架、树木,想找一点当年旧迹。眼尖的二妹看到中列楼下走廊上的吊钟!!!绿铜殷殷,正是当年父亲他们敲打下课的那只!(向店主求证也再次得到了证实是当年旧物。店主说现在上下课用电铃了,但钟仍悬挂在那里,作为记念。)我和二妹都轻轻敲了钟,当当传响,似当年父亲在时的回声。小妹给我俩都拍了照片和视频。让她也来敲下,她说自己当年还未出世,不敲钟照相了。过孔道进入后院,有后列(即原东列)崭新雪白的平房,一侧是崭新的高些的朱红色房子。院里有两台乒乓球桌,一个篮球场。比较起来中列两层楼房就旧些了,是上下共四间教室。看孔道墙上嵌的大理石,知是“小学校舍加固项目,2011年竣工”,难怪了。当年父亲他们在时,是戴帽小学,有初中、高中班,打饭都要一小时,如今校舍虽有新建,学生据说只有几十人,早已不复当年盛况了。
走时,车上小妹接到义西小学宋校长的电话,原来刚才见大门紧锁时,小妹发现旁边墙上有“宋校长手机联系号码”,打给他想问问能否来开下锁,现在他回拨手机。小妹告诉他我们已离开,并解说了此行目的,还侧面打听了下,知道他与父亲当年在此教书时的宋校长虽同姓,却并无关系。往事如烟,只有关于父亲的回忆仍如那钟声永久而清晰地荡漾在我们的心间……父亲去世后,有天我和母亲整理父亲的证件,发现其中夹着一首父亲写给母亲的诗:“相见恨晚犹是可,阴晴圆缺古难全;百年同饮一杯酒,今生相约来世缘。”诗写在一张“阿莫西林胶囊说明书“的背面白页上,说明书上印有药品的“核准日期:2006年10月13日,修订日期:2010年10月1日”,可推知这诗是写于2010年10月1日之后,即写于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年间。母亲后来说父亲写这诗时自己见过,当时因父亲健在未多留意;我也记起似乎见过父亲这首诗。其实父亲与母亲“相见”是颇不“晚”的,那是在姚王集的一次宣传活动上。就是1958年俩人定亲,1961年2月21日(阴历正月初七)结婚时,母亲也才是19岁、23岁,父亲是25岁、29岁。只因父亲对母亲终生不渝地一往深情,故即使到了80高龄,还是会写出这样“一首诗”来,甚至也许这是父亲一生唯一的一首诗呢!真是“情到深处化为诗”呀!诗句是那样的真挚深情,父亲并与母亲“今生相约来世缘”了!现在父亲去世了,母亲天天追忆着父亲,再见到父亲特意夹在证件中的诗篇,母亲这次被深深打动了,第二天便回了一首“联”诗,被当天陪伴母亲的小妹用手机拍下发到“老齐家”——“儿时初见姚王集,有缘订婚五八年;夫婿今朝成千古,相约来世再续缘。”母亲以自己的深情联诗回忆过往并与父亲“相约来世再续缘”。
(注:父母"联″诗,参读《父亲逸事集》第一组9、10、12、13则。)
写完《父亲逸事集》第十一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