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命返家路

搏命返家路

曾小坚

写过一首感叹回家之路艰难的小诗《行路难》,小诗的题记说明是:“74年初至78年底这五年,我在江西峡江林业局某基层工地卖命,妻子带着随后出生的女儿在原大队学校教书。两地相隔四十多里(华里,下同),我每于星期六下班后戴月回家,星期一凌晨披星返回,风霜雨雪家常便饭,毒蛇野兽司空见惯。更有山洪暴发时,断桥淹路,拔草撼树,见者惊心。多次遭难不死,只叹行路难。”末尾的注释是:“五年共计二百六十多个星期,就算刨去一百个星期未走,也还走了一百六七十个星期计三百多趟,行程已逾万里。这条路也比较复杂,全走大路有五十多里。大小路掺和着走有四十多里。如果再多走些钻沟越岭趟溪的路,全程可减少到三十多里。”下面就讲讲这三百多趟中最难以忘怀的那趟吧。
五年中的某天,正好是星期六,又恰逢是端午节。“五月五,端午水。蛟龙出,猛于虎”,江西的端午水那可真不是闹着玩的,不闹则已,闹起来就是惊心动魄。那天的雨,从头两天起就时而哗啦啦,时而淅沥沥地没完没了。好容易熬到近午时分,雨渐渐小了,阴郁的心情也随之开朗起来,看来回家过节的愿望能够实现了。借着送报表去林站而得到的半天时间,中饭后,足蹬一双蓝色田径鞋,手撑一把长柄钢骨伞,肩背一只方塑拉链包,顶着绵绵之雨出发了。从工地到林站有十六七里的样子,有公路相通。这条公路地势较高,虽有几处出现浅水漫路的情况,衣服与鞋子也都湿掉了,但总的来说走得还算是比较顺利。
从林站出来后,经过公社供销社时进去看了看,难得有桃子卖,买了两斤放入包内,然后继续赶路。从这里走到家还有约二十余里,前面五里较好走,有条小公路直通一个叫“莲花”的村庄。等我沿着分支公路走到岗上往下一看,眼前一片水茫茫。原来,支路西边有座大水库,遇上这罕见的端午水,满满的库水把公路淹没了约两百米,以及路边的大片水田。面对此境况我有点犹豫了,到底回不回去呢?不回去确实心有不甘。仔细观察了一下,水面虽宽却风平浪静。好长时间没游泳了,正好舒展舒展腰肢。脱下衣裤塞入包中拉紧拉链,按武装泅渡的要领,皮带紧系于腰间,田径鞋扎于后腰部,钢骨伞插于后脊部,背着方塑包缓缓地游了过去,悠哉游哉。不过当时并不明白,在如此平静的水库中游泳也有遭遇灭顶之灾的可能。事后得知,在这场端午洪水中,县里好几座水库都溃了堤,损失惨重。如果当时该水库也溃堤的话,那就会把我冲到爪哇国去。
从水中出来后,沿着公路继续向莲花村行进。这条支路虽短,保养得却格外好,铺满了细细的沙,赤脚走在上面很是舒坦。到了莲花村后,有条小路往西通向一个叫“花园”的苗圃,全程约五里路。从莲花村出来须先走一段七拐八弯约七百米的田埂,然后再跨过一条自北向南流的深涧。此涧宽约丈余,架着根巨木砍平的独木桥,桥面宽尺余。往常涧水离桥面还有两三米的距离。待我走近一看,傻眼了,湍急翻滚的泥水已漫上了路面,粗大沉重摆放牢固的独木桥也冲得不见了踪影。这可如何是好?游过去吧?说得容易!别说是人,就是一般的鱼也无法在这么湍急的泥水里游泳。倘若贸然下水的话,必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可是,再让我游过水库返回工地又实在不甘心。我沿着涧水往南走去,希望能寻找到一个突破口。走了一段后我看到了希望。涧的前方出现了一道山岗,涧道因此向东拐去,形成一个急弯。在急弯与山岗间有一小片梯田,虽全被水淹没了,但部分梯田田埂上的灌木杂草露出了水面,说明那里的水比较浅。涧道虽向东拐,但自南而来的深涧泥水仍惯性地疾速射向前面地势更低的梯田里然后漫开。我有主意了,只要屏住气跳入涧内,涧水就会将我轰向梯田。五十米的泳池我可一口气潜到另一头,这三十来米的距离应该不会有问题。整理了一下装束,吸足气往水中一跃,身不由己的在水中旋转翻滚,感觉触碰到了地面,双手一撑睁眼一看,已然轰过涧道坐在了山岗前的梯田里。
从水中爬出找到小路后继续向花园苗圃进发。走着走着,小路渐渐被水淹没且水越来越深。好在小路两边长有不少树木与小山竹,据此我仍能准确地走在没在水中的小路上。小路还要从两条小河呈反括弧形紧靠之处经过。由于河水的长年冲刷,两条小河就像热恋中的情人,彼此愈挨愈紧,终于在一次洪水中拥抱在了一起,小路就此中断。后来附近村民在枯水季节强拆鸳鸯,在两河牵手处重筑起一丈多高一丈多宽的土坝,将小路修通了。趟着没膝深的水,我行进到了此处。一不留神,“噗通”一声脚下踩空沉入水中,浊水没过了头顶,我呛了口水,挣扎着浮出水面。原来,洪水已再次将小路冲毁,小河重又联在了一起。幸好水面早已连成一气,两河之间已没压力差,加上因涨水的缘故,两河湍急汹涌的主流离小路都有些距离,故此,掉入之处水势平缓,使我得以浮起后仍能从容地游过这近两丈的塌陷缺口。吃了这个瞎子亏后,在路边拗了根小山竹当探路棒,点点戳戳,果然让我探到了水下隐藏的几个过路水沟。在草木丛生的水面上,还不时有小水蛇摆动着躯体快速地游过。走着走着,小路渐渐爬出了水面,蜿蜒地来到花园,又穿过花园的梨树林伸向远方。
梨树林前方有条横亘的大山溪,我为此又有些担心。这条山溪宽约丈余,河床上有几个一米多高的石墩,上面用条石搭成一条两尺宽的坚固石桥。来到溪边一看,山溪已增至几十米宽,浑浊的洪水哗啦啦地流淌着。不过,溪洪的含泥量比前面涧洪的要少许多,流速也相对慢些。石桥已被淹没,我估算了一下,桥面的水大约有尺余深的样子,从桥面涉水而过应该没啥问题。于是,用竹杖小心翼翼地探察到桥面后,缓缓地趟着水上了石桥。紧紧盯着脚下湍急的浊水让人感到有点眩晕,甚至产生一种要往一边倾倒的错觉,赶紧抬头远望让身体恢复一下平衡感,走走停停摇摇晃晃地过了桥。然后在水深及腰的田间小路上又趟了约三十米远,小路才渐渐露出水面。相比前面渡过的几处洪水来说,此处算是过得比较顺利的了。
从花园出来后,有一条人迹罕至几近荒芜的小路通向几里外的一座古老破败的单拱石桥。拱桥造得很有特色,桥基较宽,桥面只有窄窄的五六尺,桥拱却高于两头路面有一丈多高,就像是条被施了魔法的巨大尺蠖虫,静静地呆立在这荒僻的小河上。紫褐的石块上长着细密的苔藓,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沧桑味。从古桥破损程度及石块的外观来看,桥龄估计在千年上下。然而拱桥主体部分基本完好,只是桥面的铺石在历次水患中已被冲得难觅踪迹了。桥基两边及桥体石缝中长着大小不一的树木及野草,桥体中还栖息着不少的蛇虫。其中一条大黑蛇就被我惊鸿一瞥地遇到过好几次,可在它熟悉的地盘上我对它也是无可奈何。
两手扒拉着小路上已经郁闭的灌木枝叶钻出山林,眼前的景象再次让我大吃一惊,小桥流水咋就变成大河孤舟了呢?原来的河宽暴增了几十倍,水量更是狂增了数千倍。那拱桥只在水面露出了少许的拱顶,就像一只倾覆的小舟在洪水中不停地波动。我已没有了退路,只得仔细观察并思索着对策。我发现,眼前水面的形态如弓,我就处于弓背部,水面虽宽达百余米,弓弯处水流却很平缓,多数区域只是被淹的山谷梯田,拱桥位于前方约四十多米处,我趟水至过腰处才开游,无惊无险地就游上了拱桥顶部。拱顶旁有些粗细高低不一的树枝在水面不停晃动,几条小蛇可怜巴巴地缠在上面吐舌张望。面对弓弦处浊浪滚滚快如箭矢的主流洪水,我觉得自己的处境比那些小蛇还要糟糕。
就在我仔细察看水情时,一条斑斓的大花蟒在浪花中扭动着躯体随着洪水向下游冲去。脑中灵光一闪,这不就是老乡所说的“蛟龙出”吗?然而仔细一想,我明白了,这民间流传的挟洪而出的蛟龙,其实只是被洪水逼出巢穴的大蛇而已。譬如那条藏身于古桥体内的大黑蛇,只能用肺呼吸的它,被这么大的水一憋,那还不得赶紧钻出来浮水而去了吗?我不由得感叹起生活中的假象与讹误实在是太多太多,什么发水蛟龙;什么腐草化萤;什么蜾蠃抱子;什么下乡为贵……统统都只是一些假象与讹误而已。立于洪水中命悬一线的我,竟然荒唐地陷入了冥想之中。设若当时我就突然意识到自己就是完全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假象与讹误之中的话,也许我立马就会绝倒于这滔滔的洪水之中了。
哗哗的水声将我拉回了现实。因洪水主流已偏离河道,我虽已游上了拱桥顶部,可真正的危险还在前方。这么宽的水面,这么急的洪流,如果身上没有累赘的话,完全可放手一搏。可现在该怎么办?把东西都扔了?还真舍不得。那个“宁愿家中失火,不愿路上摔跤”的笑话当时流传甚广,虽是笑话,却戳到了无数人的痛处。现在的年轻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我们年轻时的无奈与窘迫。要财还是要命?我陷入了两难之中。经过一番思索,我决定先不忙着扔东西。以自己的水性,即便遭遇险情,一时半会也死不了,到时再丢伞弃包也不迟。没有了羁绊,那还不是挣脱枷锁走蛟龙了吗?保条小命应不在话下。我再次检查了一下装束,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扑入水中顺流向对面游去。洪水挟裹着我快速地向下游冲去,我仍坚定地向前方游去。山地无直流,在顺水飘游了数百米后,洪水因地形的原因改变了方向。非常庆幸的是,洪流首先向东转,这让我沾了个很大的便宜,较轻松地就借势越过了洪水主流,然后随水冲入一个水湾,被夹杂着荆棘的一丛灌木挡了下来,水深刚好只到胸部。我拉拉扯扯地钻出了灌丛,爬上旁边无水的田埂。再看身体,已然钩拉出了几道血痕。几十年过去,有的伤痕依然清晰可辨。设若洪水是先向西转的话,我就要吃亏了。西转的时间越长,付出的无用功就越多,一旦超过体力极限,盲目强渡的我就可能会遭遇不测。不过,当时我并没意识到这点,是事后在纸上做了一番分析演示才解开了能够轻松越过洪流的玄机。身上虽然挂了彩,运气还是够好的。
渡过这道洪流后,余下的路就乏险可陈了。沿着田埂小路来到一片山岗,山岗的前段是一片乱坟岗。以往立冬后星期六正常下班返家,没走到这里就早已天黑了。初次夜闯乱坟岗,头皮也是一阵阵地发麻,不过人的可塑性很强,次数一多就渐渐习惯了。翻过这片山岗,是一个叫“马山下”的湖南移民村。从这里走到家就只有约五里路了,路也比较好走,多是些视野开阔的田间小径,甚至还可走一条长长的机耕道。在机耕道的水沟旁,我逮到一条四尺来长的无毒蛇,晚上又有鲜汤可喝了。走到家所在的大队部村旁,迎面碰上了一位要好的插兄,平安到家的喜悦让我慷慨起来,一伸手将已剥了皮的蛇送给了他。
终于到家了,可这天的故事还没完。到家后全部身心也随之松弛下来。谁料想,刚刚挣脱了水妖的纠缠,病魔又猛扑上来了。我突然感到有一把无形的锯齿利刃插入前胸并在里面不停的搅动,那个痛,真是天旋地转五内俱裂啊。剧痛将我击倒在一只躺椅里,压抑着声音不停地呻吟。倘若不是顾忌到一板之隔住着另两位知青女教师的话,我早就在地上打着翻滚大声地嚎叫了。妻子赶紧到大队卫生所请来了医生,是位三十好几的郭姓男医生。他学历高医术也棒,就是不懂交际应酬,被杵到了这偏远农村的大队诊所。可酒香不怕巷子深,没几年他就直调县卫生院了。他进来问明病情后,立即给我注射阿托品,又吩咐用热毛巾敷于前胸,再用手指按压我的内关与足三里两穴。病魔折腾得逃跑了,后来也没再来找过我的麻烦,真是谢天谢地又谢人了。顺便说一下,该病的大名就叫“突发性胃痉挛”。
附《行路难》原诗(21节)以参阅
  (1)  
离家远,返家难,  
两地遥隔人相盼。  
四十几里荒草路,  
涉水登山岂等闲。  
 
    (2)
休假日,归心急,  
下班立即把路赶。  
玉兔赶着金乌走,  
冉冉悠悠下西山。
 
  (3)
 过山庄,蹑脚走,
 小心通过莫惊扰。
 稍不留神狗狂吠,
 恶犬露齿追身咬。
 
  (4)  
独木桥,稳稳走,   
健步如飞过去了。   
若是胆怯缓缓行,   
一个踉跄下去了。   
 
  (5) 
急起步,行匆匆, 
肆意穿行在林中。 
树根无意绊我足, 
荆棘有情拉我衣。 
 
  (6)
草掩路,要当心,
手中竹杖频频探。
弩箭兽夹炸药包,   
挨着一样就糟糕。   
 
    (7) 
蛇挡道,莫乱来,   
区别情况来对待。   
毒蛇一杖毙其命,   
大蛇带回打牙祭。 
 
  (8)  
 山鸟叫,山兔跳。 
 山鸡突兀身边起。 
 溪畔河麂呦呦叫, 
 林中鸱鸺学人笑。 
 
  (9)
黑幕降,阴风起,
夜色茫茫眼迷离。
愣头小子不识怕,
迈步钻进深山里。
 
    (10)   
转岭脚,过山坞,  
总像何处有人哭。   
静听好像病儿泣,   
又似丧妇哀亲夫。  
 
  (11)   
 睁大眼,往前看, 
 山野荒僻路漫漫。 
 远处流萤似狼眼, 
 竹丛何物把气叹。 
 
  (12)
山岚起,挟腥来,
森林深处色斑斓。
豺狼垂涎视眈眈,
毒蛇吐信草里弯。
 
    (13)  
夜愈静,天愈暗,  
山鬼精灵绕人转。  
几疑妖邪近身来,  
又信神明护我去。
 
    (14)  
孤夜行,无照明,  
融入黑暗最称心。  
左肩一把钢骨伞, 
右手竹杖任随心。 
 
  
    (15)
乱坟岗,也要闯,
墓中僵尸有何妨?
只要头顶正气旺,
孤魂野鬼见你藏。
 
    (16 )  
山野路,行者稀,  
晚上更是无人迹。 
偶尔也有夜行客,  
三五结伴壮胆气。
 
    (17) 
猛然间,遇上我,  
身形如魅黑中现。  
男人吓得嗷傲叫,  
女的抱头往后跳。 
 
    (18)
春秋天,雨绵绵,
夏季雷暴也常见。
雨具只是装个样,
浑身上下无干棉。
 
    (19)  
山洪起,挟泥来,  
断桥掩路霸气现。  
进也难来退更险,  
拼出性命闯天堑。 
 
    (20) 
平水渡,激流涧,  
泳技不凡智力验。  
涉险遇惊人无恙,  
其实还是天垂怜。  
 
    (21)
日复日,年复年,
苦中有乐神气闲。
此事虽为无奈举,
慢速长跑益寿年。
 
摘自1978年日记

曾小坚:1965年毕业于江西南昌十九中,同年8月下放峡江县茅坪垦殖场。68年12月农场解散被遣往本县砚溪公社灼岭大队插队。74年初落实政策回收林业局任森工,然后与原同村上海女知青结婚。78年底调县林业汽车队任采购员。86年底调上海宝钢工作,现退休居上海宝山。本人知青情结重,退休后 常在知青网站上发表一些自传体纪实小文,并被各地不少知青网站,杂志报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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