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一生 | 黄孝阳的诗
黄孝阳(1974年-2020年12月27日),男,江西临川人,中国作协会员,南京审计学院客座教授,南京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生前系江苏文艺出版社图书编辑室主任。有《人间值得》《众生:迷宫》《众生:设计师》《旅人书》《乱世》《人间世》等长篇小说,小说集《是谁杀死了我》《我永远忘不掉这个夜晚》《说说爱情吧》,文学理论集《这人眼所望处》等。
12月27日,作家黄孝阳因病去世,终年46岁。
黄孝阳于1974年生于江西,系江苏省第三届、第四届签约作家,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曾提出“量子文学观”,获第三届紫金山文学奖。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曾评论说,“《人世间》是犹如万花筒般丰富多彩的江南才子书。作者试图用小说包罗万象。妙语丛出,佳句联翩,想象力惊人。书中的思想艺术元素,纷纭繁复,正是半个世纪来的梦与真。”
在黄孝阳好友、《钟山》杂志副主编何同彬看来,黄孝阳是一个处于极限状态、不断冲击边界的危险的写作者,是一个靠消耗肉身和精神为文学献祭的殉道者,一个罕见的敬业的专业的出版人,也是一个永远渴求关爱和日常幸福的不幸的人。何同彬非常难过地说:“他活得苦,写得苦,他解脱了。但他的离去给喜欢他的朋友们、读者们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和感伤。”
南京师范大学教授何平也是黄孝阳的好友,二人隔个十天半月就要聚聚。“我读过孝阳几乎所有的文字,小说、诗歌和其他杂七杂八的评论和随笔,却没有给孝阳写过一篇评论,这并不妨碍他有了新作就在微信扔给我,而且每次都自恃才气,拥文自雄,先声夺人。所以,我和孝阳谈最多的就是文学,谈得一言不合就撕就怼就杠。”
何平说:“孝阳是一个文学赤子,一个居住在汉字中心的狂想者。他能驾驭文学,却驯服不了每天的日子。我不会忘记孝阳兄的样子:眯缝着眼,走过来就是胖胖的一团笑。他给文学兄弟们太多的好,太多的热,太多的力,我们却不知道他从欢场撤退后的孤独和颓丧。”
黄孝阳诗选
独 坐
1
当我在房间里独坐,想到
这突如其来的一生,还有《金刚经》,
瞌睡袭击了我。
几秒钟后,当我意识到房间是一个“0”,
而我是“1”的时候……我睡着了,鼾声起。
在梦中看见祷告着的拉马努金,
还有那个伟大的黑洞公式。
我穿上他的黝黑肤色(情不自禁),
娜玛卡尔女神啊,我已多活了十余年,
并且一事无成。
这是美好的,如同水中的鱼,
露出灰脊。
2
这个世界不是应有尽有,
总有些事物是在它的边界之外,
比如最大的数字,比如你。
我想像你的脸容,比如玻尔兹曼大脑
比如飞走之禽。每想出一种,
即提笔绘于灿烂夜穹。
我已绘出恒河沙数,
但离你还隔着一个最大的数。
亲爱的,我是如此想念着你,
体内都有了数万亿颗星球。
诸山夜鸣,隐隐如雷。
3
亚里士多德说:
一件事不可能就是对的,又是错的,
这违背了逻辑律。
我想了很久,想起两个例外。
一个是薛定谔的猫,
另外一个是你。
你爱我的时候是对的,
你不爱我的时候是错的。
——管弦金石之音自东南来。
4
我在想苏格拉底之死。
那个石匠知道自己的无知,
既不惊恐,也不傲慢。
他被诗人与演讲家告上法庭,
500个雅典公民审判他。
他说他在追寻真理,
这自然是有罪的。
(如果他不说口,罪行便不成立)
他说他配享城邦的供奉,他说的是事实,
所以他们一致决定他该死。
这是不义的判决,不是所有人都知道。
狱卒向家人道别后,
打开那花岗岩牢门。
他拒绝离开,不是为了流芳百世,
这是雅典公民的判决。
5
一个人,就跟一个国家一样
是他所经历的,与遗传特性的总和。
人们总是倾向于用善恶来评价这个总和
把他所经历的与遗传特性混为一谈
(后者没有善恶)
所以,他们不都不多发明了一组词语
来褒贬同一件事物,
比如顽固与执着,傲慢与自信。
2019-8-19
童 年
蓝,神的视网膜。
绿色的树是一间高高的图书馆
在十月的山间小路,我看见
我的童年,是头小兽。
它咬破苹果的脸
还有一只大白兔奶糖被它咬伤腿。
这只毛茸茸的小兽啊,
在我掌心
快活地摊开四肢,
咯咯笑出声。
深 夜
深夜,是读诗
的时候。一匹马
在脑子里,跑。
汉字,犹如马蹄下的草。
我是多么
热爱这时刻!
辔压马头金错落。
马毛带雪汗气蒸。
马蹄踏水乱明霞。
马嘶古道行人歇。
当书页上满是:呼吸,难以觉察的指痕。
我来到人马合一的瞬间。
我爱你
我在窗下想一个开始,隔着
灰色岛屿,屏幕与塞壬女妖的尖叫,
还有这个令人心酸的九月。
它们汇成海——Surfaces、Essences、Analogies,
三个关键词的英文首字母。
海水是关于算法、数据与算力的总和,
我反复用指尖触摸这片寂静(或者说泥潭)。
气流在体内缓慢地上升,四肢百骸
满是厚厚积叶和抹香鲸嘴边的圆盘印痕。
我是如此想着你啊,“想”字压坏了键盘。
幸好还有讯飞语音输入法。
你在想什么?光标在自行移动,木窗甚难开合。
海水残酷,冷漠,与秋日的晨曦一起涌入。
写了一生的汉字(所谓等身),
剔尽繁复,只有三字:我爱你。
2019.9.22
那 时
当有一天,我悄然隐匿于,
那一阵风。
绿色的树,会从水浪深处,
一棵棵长出。
沿着河边通往彼岸。
那时,火焰中的马
将驮来斗大星辰。
只要我闭上眼,
就能在大脑前额叶处
看见一个杏眼姑娘。
当墙壁上的时针移动半格,
我与她度过了漫长而又美好的一生。
她的呼吸好像
吹过洒满晨曦的树叶。
她脸上的雀斑
好像香甜面包上的黑芝麻点。
她的手臂有神奇魔法——
我是她的舌尖,
她是我唇上的甜
活着的人啊。
这一天永不会到来。
我和她的故事
早已埋藏在2047年的那个夏天。
如 果
如果说树木是河流,
鸟是浮在空中的鱼,
从树下走过的人是
死者的魂灵,那么
我是爱你的。
如果天空是一座城,
云是穹形建筑与历史遗迹,
来到城里的人
脸上没有任何面具
那么我是爱你的。
红绿灯是一行行代码,
世界的真实性难以判断。
我在街头,被雨水淋透的仲夏夜,
一遍遍地想着这些“如果”
(其数量比恒河之沙还多出一粒)
如果没有说谎者悖论,那么
我是爱你的。
此 刻
诸神高于一切,小于你的灵魂
与渊博睿智、勇敢,甘于奉献无关。
你摆脱了意义的纠缠,
当你纵身来到此星球——
整个银河系只是它无限广袤里的一洼水泊
方圆不过数里。
这里的时间流速异常缓慢
弹指间不过区区百年。
你低头饮水,在人潮汹涌的地铁出口,
腿长而直,毛羽霜雪。
你是鹤,完美无缺。
我是完美无缺这个成语,不再热血沸腾。
亲爱的人啊,谢谢你朝我打开内心,
让我得以目睹这堪比造物主现身的“此刻”。
站台带走你的身影
我在水泥空间耐心地捕捉
每个经过你肺部的氧分子
是只属于我的意义,让地球通体发光。
层
我为什么爱你啊,因为
你是我的咽喉。
因为你,我才可能品咂词语与盐。
或者说,你是我的咽喉炎。
使我咳嗽,眩晕,坐立不安。
正因为这些症状,我才知道我还活着,
这个糟糕的世界也从未有一刻遗忘了我。
你是我最好的光阴,
你是微凉的晨曦,
你是只属于我的珍禽异兽,
你是南方天空黄昏时的雨水。
时间轻喊着你的名字,
在你的头顶。云层是一张恍若隔世的唱片。
我翻来覆去地听。
落叶
时间收集了人的泪水,用一根丝线串起
给你,挂在门帘边。
凡人皆有一死,有心人可以藉此摆脱肉体,
只要你同意。
狂风暴雨,今天夜里
到底是什么在撕扯着距离?
隔千万光年的星河
也无法摆脱你的引力。
一片湿漉漉梧桐落叶上的你
是我的上帝。
大 鱼
我见过大海,
在群山之上。
当大地犹如一团团的火,
夜睁开眸子,万千星辰滚滚而来,
如雨。
掌心有了千万尾鱼的重量,
隔着飞机舷窗。
我握住了那个声音。
我即命运,即云端那条青色大鱼,
从闪电的边缘缓慢地游过。
如果你是寂静的
如果你是寂静的,白皙足踝上
那朵玫瑰文身。街道就会燃烧。
一个怀抱,从后而来。
你是上帝赐予的摇篮。
如果生活是寂静的河流(秦淮河),
有太多让人心碎的面容漂浮其上。
也有涟漪,那些不为人知的真情时刻。
少女奔下黄色出租车,像海豚,
楼群、鸟群溅起水珠。
有一千万张照片在此刻。
此刻,我余生中
最好(年轻)的时刻。
我的孤单寂寞,让我有幸目睹此刻。
害 怕
死者不害怕死,
就像生者不害怕活着。
巴掌大小的阳光,被巴掌大小的树叶
噼里啪拉地打着。
那颗石子,
不害怕那柄挥起的铁锤。
漫空扬起的尘埃是我。
洒于你足下的,是
履痕与祷告,道路与远方。
仲夏夜
树叶轻轻晃动,
好像手掌触摸着
深藏于“绿”中的老虎
与它未来的金黄。
老虎四下游荡,是我的掌纹
树叶在慢慢融化,于星光下。
夜,打着呼噜,在此仲夏
溽暑的梦境,雪如白银。
痒
世界一片寂静,潮水反复响起。
天空的蓝,在远方,轻轻拍打了一下地球。
光影不再晃动,
在这山冈上。我是这世上所有的山冈。
鸟的羽毛掠过脸颊,
我想起曾经的,与即将逝去的遗忘,
一种微微的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