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滋味,人间欢喜
年少时总盼着长大,盼着长大以后可以离开家乡,到远方去,吃没吃过的美食,赏没见过的美景,品没喝过的美酒,揽住梦中的美人。
可是等到长大,发现除了吃的,其他愿望都不易实现。
一说到吃,马上想到最会吃的广东人,天上飞的除了飞机,地上四条腿的除了桌子,一切可食。
在广东生活了20年的我,胃口不错,眼界也宽广。不是夸自己,而是说我也很敢吃,不管是长得像蟑螂的龙虱,油炸出来极其酥脆可口,榴莲气味强烈,但入口甜蜜得让人陶醉;还有不少女孩子恐惧的虫子:蚂蚱、蟋蟀、蚕蛹、蜂蛹,我都吃得喷喷香,就连不少男人都害怕的河豚,我也吃得两眼放光,反正只要有的,我都敢吃。
刚到广东时,正是吃蛇季,多少内陆人怕蛇,活的怕,死了的也怕,反正是不肯尝试。
我倒好,差点把一盘椒盐蛇碌、美极蛇碌全啃光了,喜得朋友直搓手,说就怕你不敢吃,没想到你吃得比谁都欢,好好好,你最适合在广东生活。
我从来不怕被人批评,只怕被人认可赞美,一听此言,激动之下,差点把一盆鸡蛇煲(龙凤汤)吃个底朝天,好在朋友们心疼我,怕把我撑着,也心疼银子,毕竟这一煲上好的龙凤汤至少也要大几百银子,煲里“咕咕”冒泡着的,是一条刚刚宰杀好的过山峰,据说是巨毒的蛇王,可是此刻,它就被剥光了皮、斩成十厘米的小段与一只同样被砍成无数块的家鸡同炖,汤里还有几片党参、几粒红枣,还有十几条石觚。
我怕蛇,却不怕被宰杀后的蛇,虽然听闻过某人打开一瓶密封了数年之久的药酒,刚一打开瓶盖,就被酒里泡着的毒蛇弹跃而起一口咬伤,更神奇的是咬伤人后,那毒蛇立即跌落下来,当场死去。
反正哪怕死,它也不放过泡它的人,非储备全部精气神,与无数的药材同浸,就等着谁来打开瓶盖,它必报复那些想害它的人。
当然怕,听了这个故事,不管是真是假,我是绝对不肯凑近那些泡了无数药材老酒与蛇的药酒的,不管谁劝我喝,也不肯轻尝,就怕酒杯中有一颗不甘的灵魂。
但被斩成段的,哪怕它是眼镜蛇、美女蛇,肯定无害,难道它还能从锅里跳出来,就是跳出来,也咬不着我,它的头早就被扔到某不知名的下水道,或者深埋在哪个垃圾桶,这样一想,简直有种阴谋得逞、壮志已酬的得意。对方再强大,可一朝沦落,也不过如此。
反正从每一次尝到蛇的滋味,不管是煲汤、煮粥的水律蛇,椒盐的过山峰,打火锅的大王蛇,金环银环蛇,反正我都喜欢。蛇肉的质地紧致,有种少女般的弹性,让人欲罢不能。
这几年很少吃蛇了,偶尔还会有些想念。好在可以转移思念的比比皆是,思念那么三两分钟,闻到点香味,立即转移了注意力。这就是经历够多,朋友广阔的好处,不管什么烦恼,要么埋在心底,要么广而告之,万一有人出手相助,事情就变得简单。
朋友拉我去吃私房菜,皆是些稀罕物,可是当我听到砂锅里炖着的是老鼠肉,哪怕我曾多么生猛地向朋友显摆自己爱吃、会吃,还是差点呕吐,别说炖熟的老鼠,哪怕是清蒸、红烧,煮得面目全非,你根本看不出夹在筷子里的是老鼠肉,我也不肯吃。心里的恶心、恐惧将我的全部身心塞满,除了保持镇定没有尖叫,我是抢先下手用自己的筷子夹了些别人尚未吃老鼠肉前碰过的菜蔬,将自己的碗里塞得满满的,这才放松下来,任朋友们狂吃滥嚼,反正我是不肯再碰其他菜肴一下。
太恐怖了,太强大的心理了,太无畏的广博吃心了。反正我是有所碰,有所不碰,但凡涉及底线,一定坚守。
朋友升职,立即大宴宾客,请我们几个相熟的老友去某私房菜馆,硕大的一锅摆在正中,飘渺的香气升腾,我闻到一股莫名的味道,有点骚,有点腥,有点香,那种缠绵悱恻的味道,像极了浪迹天涯的游子,有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浪荡气质,还有游吟诗人的狂放不羁,那种莫名的味道,让我长长叹息,反正就是没有食欲。
掀起厚重的塘瓷锅盖,原来是天麻炖孔雀。是的,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孔雀,正所谓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何况还是没毛的孔雀,此刻它何止不如一只鸡,连一只老鼠都不如,老鼠至少还能打洞,至少还有命,可那么美丽的孔雀,此刻正光溜溜地被砍成无数小块被汤汁熬煮,煮到面目全非,谁知道生前,它是只孔雀。谁都喜欢漂亮、体面,但更重要的是,你得活着。
当然不肯吃,汤也不肯饮,仿佛自己跟自己较劲似的,周身不自在。草草地扒了几口凉菜,又啃了一只鹅掌,那一餐就滑过去了,可是那一只被熬煮的孔雀,一直在我心底,咕嘟咕嘟不停冒泡。
要活着啊,活着之后,才能奢求体面、好看。那些年,很是吃了些不常见的,但无一喜欢,只有经历过,你才知道,哪些是你喜欢的,哪些是你排斥的。如今身体渐枯,容颜亦老去,就连年少时自夸的钢铁般的肠胃也衰败了去,如今我最喜欢的是清粥小菜、清爽宜人的沙拉水果与煮蛋煎蛋,偶尔配点火腿、鲜虾,或者当归炖只母鸡,至于那些贵重的佳肴,早就远离我的视线,人生活到最后,无非是简单与寻常。
人间百味,年轻的我们不知道自小吃到大的,才是最真实亲近的滋味,只有走过千山万水,才知道出发时的目标,就是你此刻的出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