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童振祥作品：阿标叔

阿 标 叔

青珠农场的田野绽开丛丛霜花。这是一九八四年的头一天，我从西关十队调到蔬菜队，初升的太阳照在身上，感觉如同夜晚的灯光。队长见我来了，就拼命地朝远处喊：“阿标、阿标……”。阿标挑着满满的两筐青菜“咯吱咯吱”地来了。只见他暗红色的毛线衫束在裤腰里，露在鸡心领上的白衬衫领头印着黑黑的一圈渍痕，脖子上的汗水正在往外渗。

那个上午，我跟阿标去挑菜，两只箩筐一前一后荡着秋千，把我荡得踉踉跄跄。我很想歇歇，可阿标紧跟身后，一路催促。我实在挺不住了，谁知这一歇竟惹怒了阿标。他那微微下勾的鼻翼剧烈地翕动着，两撮眉毛下的微凹的眼里喷出一束寒光。“阿标、阿标……”队长闻声赶来，这声音像火一般往上蹿。阿标仍不罢休：“这小鬼崽偷懒，他剥削我劳动力。”队长剜了他一眼：“你是队长啊？谁要你管了？他的肩膀像菜叶样嫩，你逼他干什么？”我两眼一热走开了，再回头时，见队长还站在那里比划着，那阿标显得很驯服的样子。该死的阿标！我骂了一句，想起他刚才像鹰一样逼视我，又忍俊不禁。

阿标叔/陈雪儿作

经历了这次遭遇，我总是躲着阿标，谨言慎行，戒急用忍。而阿标却没事一样，这让我感到自己心胸的狭窄。阿标干活特别舍力，又不怕得罪人，小队的人虽则喜欢，但还是懒得同他搭腔。阿标并不在意，他会找人乐，不论男女老少，只要他开心了，甚至连咿呀学语的婴儿揪住他的裤脚“阿标阿标”地叫也不生气。阿标的生气总是来得突然，毫无先兆。有一次，场里一领导进来择菜，慢慢吞吞。阿标瞟了几眼，脸一沉，箩一扔，身子一扭，气呼呼地走了。一转眼，阿标又回来了，眼一瞪，脖一挺，“好了吧？这样挑下去，坏的卖给谁啊？”队长暗示他：“阿标、阿标……”。这声音轻得像风中飘下的几片落叶，压不住阿标奔涌的怒气，他还是涨红着脸，摆出一定要将他赶走的架势。

小队的人经常围观阿标生气的过程，或笑或嗔。特别是时令蔬菜成熟时，队里按每户人数分配菜的数量，有些贪小便宜的妇女同他套过近乎抓几株菜便走。阿标眼疾手快，边吼边从她篮里抽出更多的株数然后塞进一捧捧菜叶赶她走，招来一声声“死阿标”的骂声。我敬畏阿标，不愿同他接近。可是，当蔬菜队屋顶的竹竿升起红旗、人们提篮排队的时候，我又被迫同他组合在一起，他往箩里装菜，我过磅记帐。他虽耳背有些迟钝，但那眼挺机灵，老是往秤花上瞅；虽识字不多，但有时还要盯着我记帐。等忙完活已是十二点多，西关食堂只剩下二只饭盒，一只是我的，另一只便是阿标的了。

农场旧物

阿标捧着饭盒往外走，他的形单影只经常会让我从饭菜里嚼出涩味。阿标四十多岁了，有关他的爱情只是传说。这个传说从食堂排队打菜开始，延续了二十余年。爱情的火花是靠心灵去碰撞的，也需要热心人去点燃，阿标的心中虽已熄火，但很想为我点一把。每当有姑娘来秤菜，他就会表现出少有的温和，问她对象找好了没有，然后朝我挤眉弄眼，弄得对方不知所措。每到这时，阿标就会显出极度的兴奋，赶忙凑上前去，轻声地说：“人本分，好的啦！”见姑娘跑开了，他边追边喊：“喂喂，人真的蛮好的啦！”有一次，他见附近没有外人，破例让一妇女进来择菜，还蹲在一旁，脸带媚态：“女儿对象找好了没有？”并用手指着我。那妇人没去理他，择好菜叫我过磅。阿标的脸霎时一红，夺过篮将菜倒回原处，推她出去排队。那妇女恼了：“你生一个嫁给他好了。”阿标一哆嗦，猛地将篮子踢出门外，又抓起一把菜叶掷在地上，边跺边吼：“有什么了不起，人家还不要呢！”对于阿标的热心，我起先有些赧然，后来习惯了，竟成了观众。有一回，我见他心情很好，就大着胆子问他：“阿标叔，我年纪还小，您怎不给自己寻一个呢？这样下去，老了怎么办？”阿标的脸马上阴沉下来，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小调避开了。

农场小平房

我后悔自己的冒昧，只要单独同他在一起，就会忐忑不安。日子总算平静地过去，更惊喜的是阿标不再盯着我干活了，有时还会同我有说有笑。他问我怎会到农场来？我说把顶替让给姐姐了，因为农场太苦。阿标很吃惊，那眼神透出父辈般的慈祥。我们终于有了平等互助的工作关系，这种关系只维持到年底，我便调到西关食堂去了。

记得离开农场的前夜，阿标突然光顾我的斗室，“小鬼崽，要走了？”我点点头，却不知要和他说点什么。“宁波去过吗？”我摇摇头。“上海还要远呢！”不会表达的阿标，竟向我流露出细腻的情感。我凝视着阿标这张沧桑的脸，初到农场时的孤单感瞬间笼上心头。现在想来，我穿行在这个社会，目睹过无数张形形色色的“脸谱”，唯有阿标的脸最清晰。这是一张真实的脸，不加修饰，没有水分，干涩得行将开裂。他用自己敏感的尺寸，简单地丈量着社会的冷暖、世道的斜正，把分辨是非的无畏、直言不讳的禀性，不经过滤地写在脸上。我从中看到了耿直与童真，却遗憾地没能看到他香火的延续。小人物不做“小人”的事！社会底层人的境界只有泥土的芳香，却难以在“大人物”的口中得到升华。

阿标要回去了，我送到门外，昏黄的灯光变幻着他的身影。前方黑黝黝的，是阿标孤寂的家。我的目光已触及不到阿标，但他的脚步声，还能在我的耳畔隐约地响……

农场菜地

□ 供稿：童振祥

□ 制作：闻道悟理

□ 审核：天姥老人

□ 宁海县乡土文化俱乐部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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