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经典：曹宇翔的诗

             曹宇翔的诗

火车向故乡奔驰

火车哐当，哐当，向故乡奔驰

你仿佛看到了那列火车，你也许

就是挨窗坐着的那个人。节日长假

又有不少战友张罗着探家，望着

他们拎着大包小包兴冲冲的神情

你的心像被什么深深触动

“别忘了，向大娘问好。”那是

在哪里？那是，什么时候呢

你当兵第四年才第一次探家

那天班长从炊事班推来三轮车

他要送你到平房汽车站，全排战友

呼啦啦涌到大路口，挥手喊

“向大娘问好，带山东大煎饼”

人造革提包鼓鼓囊囊，果脯、点心

还有一双给母亲买的棉鞋。母亲

长年生病，还有几瓶药异烟肼

呜，呜——火车向故乡奔驰

这时你坐在书桌前，点着一支烟

望着窗外，一遍又一遍地想

经历的这一切都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怎么是现在这样的生活，而不是

另外一种生活？你想起家乡泗河边

京沪铁路，你背着草筐在村前田野上

看火车，火车带走一颗少年的心

“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也不管它

往哪儿开”……“去什么地方呢

这么晚了，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令人想起

许多事情”。美国和土耳其的两个诗人

像一问一答，而这一问一答之间

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

一年年你奔波在探家的路上

济南，泰安，吴村，姚村，绿皮火车

从北京到兖州一夜路程。车窗外

杨柳依依，雨雪霏霏，昏黄灯影里

一闪而过的站牌，吟唱思乡谣曲

你病故的父亲曾是军人。嘤嘤的哭

像风中小柳树，破棉袄揣着上学的

干粮，那个九岁失怙的孩子哪里去了

那个十七岁乡村教师哪里去了

离别故乡时，你十八

火车向故乡奔驰。那时母亲活得

多有心劲：“俺儿在北京当兵，俺儿

打信来了，俺儿快探家了。”从早晨

到黄昏，张望大路，过一个人不是

又一个还不是。走遍天下，老家

村头久久站立的，是你的亲娘

记得回老家接母亲，迁母亲随军户口

你坐在火车上，望着窗外大地灯火

想起母亲一生的不易，忍不住

流下泪水。邻座一个小姑娘

轻轻摇着你的膝头，奶声奶气地说

“叔叔不哭，叔叔是大人”

楼下谁在喊：“向大娘问好”

战友往昔的叮嘱，这时又在

你心头萦绕。你再也不能像年轻时

那样兴冲冲地探家了。母亲没能

长久地活在你身边。千里之外

老家前胜村田野上有你母亲的墓地

老兵，你再也没有母亲了

你擦了一把脸上泪，还在书房里

那永远驶向故乡的火车啊

带走你的心……

一个军人在壶口瀑布

河道袖管里乱石横斜

上游伸出一只黄肤粗壮的臂膀

浊浪之拳捶捣大地

激流飞泻，明晃晃的巨铲

日夜挖掘霹雳

你读过黄河之源涓滴开头

读过黄河入海口浩渺的结尾

此处应是跌宕章节

流经家国的大河，曾是一道泪痕

一个饱受欺侮的民族

水写的传记

也许你是一名军人的缘故

河岸峭壁“黄河大合唱”红色横幅

是夜把你领进壶口宾馆

硝烟之梦，“……咳哟！划哟”

异邦铁蹄踏过，怒吼四起

梦中你看见黄河滩上

蹲着一个背靠农耕的庄稼汉

撩起河流，在磨一把红缨大刀

刀影在月光里晃动、变幻，忽而

航母拖曳的雪白浪花，忽而

最新型战机闪过的机翼

哦，崭新明媚的暮春之晨

当你拖着拉杆箱在宾馆门口候车

东边山崖上，红脸膛太阳一声吆喝

杂花路旁，出现一车

又红又大的苹果

黄河边古击壤台依然可见

仿佛《击壤歌》里走出的女子

仿佛苹果发出的声音，方言清脆

“可微信支付，也能快递”

废墟上的清晨

这是在哪里？这是什么时候

谁的目光紧盯电视晃动的画面

顷刻山崩地裂，天空倾斜

一声声呼救来不及喊出

抖动的山乡突然陷入一片寂静

踉跄的母亲，瓦砾里爬出的孩子

你没能忍住眼含的泪水

突然有着，十指连心的疼痛

那是扑向水火的身影，开进

开进，时断时续的声音，焦灼

嘶哑，报告还不明晰的灾情

山体垮塌，路被阻断，冷静避险

年轻少校，一声大喝——冲过去

奔跑，奔跑，痉挛大地又一次抖动

猛回头，飞泻的巨石掠过树顶

这里，往日的山川是一幅名画

绿漫翠染的雨城，飞仙峡，平襄楼

神木垒，灵鹫峰，古镇，鸽子树

这里，曾有多少春天的清晨

贪睡少年刚刚醒来，菜地，炊烟

农舍，溪水，鸟雀，犬吠鸡鸣

而此刻，这是捂着伤口的春天

而此刻，这是废墟上的清晨

受惊吓的孩子，一脸血污的老人

远远望着残墙断壁，昨天的家

蹲在地上，痛哭失声

谁在流血？废墟下挣扎、呻吟

勇士，十一名勇士，出发了

穿越塌方区，滚石堆的缝隙

每人身背二十六公斤炸药

余震连连，悬石累累，山体狰狞

要爆破救援路上一块块百吨巨石

脚踏突兀尖利乱石，冒死前行

挖掘机，推土机，装载机

险峻峭壁之侧，危机四伏崖下

铲斗起落，机械轰鸣，余震

又是余震，山顶碎石飞下，那个

小战士，头部被击中，顿时

血流满面，鲜血模糊了眼睛

这就是我们的山河啊，一片片

土地，铺展成幅员辽阔的祖国

谁一跃而起，谁肃然待命

兄长或兄弟，你身边，这就是

青衣江，水袖飘拂千曲百转

往日当太阳的铜锣在天上敲响

大地何等锦绣，多容易让人想起

舞台青衣，花旦小生，耕读

人家，六畜兴旺，古老的爱情

而此刻，是谁这般揪心啊

逐镇逐村搜救，翻危崖，抬伤员 

黄金七十二小时，过去多少时辰

昨夜冷雨淅沥，夜色笼罩四野

天地无德，天地无所谓善恶

天地不仁，天地无所谓仁与不仁

高原沉降为海，礁岩升起为峰

地球是宇宙一颗悬浮的星星

哦，这是废墟上的又一个清晨

谁在生火做饭，背着新书包的

小学生绕过一堆堆瓦砾，复课的学校

传来书声。那个一脸汗水，搬送

物资的小战士，又向这边望了望

帐篷旁，两个安静的小女孩

趴在凳子上做作业——那样专注

群山峥嵘，起伏苍茫

这世界，突然像她俩一样安静

（原载2018年8月《人民文学》）

作者简介：

     曹宇翔，山东兖州人，居北京。曾军旅生涯多年，大校军衔，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著有诗集《家园》《青春歌谣》《纯粹阳光》《曹宇翔短诗选》《祖国之秋》《向岁月致意》，随笔集《天赋》。诗集《纯粹阳光》获第二届（1997—2000）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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