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告诉我们:一切中年危机,都来源于青春的迷失
作者
沈默
冷子兴演说贾府的时候,极夸贾府是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却又说“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在他看来,如今中年的贾赦贾政一辈,似乎要比下一代要强。
看去貌似如此。贾敬是个进士,虽然如今诸事不管,一味好道,但老本也够吃的了。贾政又属于自幼酷爱读书一辈,连林如海都称赞“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只是,中流砥柱的这一代,如何又让贾府在他们手中逐渐萧索衰败,内囊尽上来了呢?
此时步入中年的他们,都在经历着各自的人生危机。
先说说贾敬。
贾敬考中过进士,算是贾府里最厉害的牛人。无疑是个聪明人,作为两府的长房长孙,承担着家族的重任,在棍棒教育下发奋攻读,凭着不低的智商,高中甲榜。
然后呢?却未见作为,大概就像一个经过封闭式集训,终于考上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失去了家人的监督,开始多塔魔兽地通宵疯玩,把童年失丧的游戏时光统统补回来。贾敬也丧失了继续进取的动力。
像贾雨村,是因为穷窘时候的种种不得意和冷眼,还有家族早年的荣耀,在刺激他的奋进,使他恋栈权力,而情爱只是可有可无的花边。贾敬恰恰相反,没有经历过穷困的苦痛,而功利性的仕宦目的,也会使他觉得反胃。让他觉得人生的虚无。
一般来说,父母的望子成龙,总会激起孩子的叛逆心态,除非是已经成功地洗脑。其原因,是让他觉得自己变成功利性工具。成为一个工具,而不是一个人被对待,是一个孩子最不能承受的侮辱,就像丧失尊严一般。只是由于恐惧,他们大多在表面上还当个乖乖孩。而此时父母却还津津乐道于孩子的乖巧,丝毫没有嗅到背后的危险。且不说前些年发生的北大学生残忍的弑母案这种极端案例,就算是心理疾病问诊的人里,有不少都是因为父母望子成龙的控制而留下终生阴影。
贾敬,在诸位兄弟里年龄最长。本来,他只是次子。但不幸的是,其哥哥贾敷幼年夭折。小说随手带过,后辈也将不记得的这个小哥哥,他的死亡,在贾敬年幼的心灵必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长子的名分落在贾敬身上,使得父亲贾代化对贾敬的教育和期待,只怕是有增无减。贾敬相当于承载了两个孩子的希望。而当时,贾赦和贾政恐怕尚未出生。贾敬作为两府中没有同龄人的孤独孩子长大。即便还有同族的堂兄弟,毕竟有着隔膜,而且担负的人生期待也完全不同。
而其父亲贾代化,“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传统父子教育里就以为“管的严”才是正道。正如赖嬷嬷所说,“饶这么严,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这样一个文化环境里,贾敬的童年和少年,一直在打骂的恐惧中度过。这种恐惧中哪里可能形成对家人的责任感呢?责任从来都是因为爱,而非因为被迫。
而等他青春到来的时候,这种孤独感会越来越强。而无休止的读书,相当枯燥的知识积累,也是会让他疲惫不堪。他没有像自己的堂侄贾珠那样一命呜呼,而是挺了过去。最终高中进士,终于替父母挣了口气,也替自己证明了能力。
然后呢?
在过去,有些孩子中学苦读时,家长老师为了策马加鞭,告诉说:现在苦一些,到了大学就轻松了。于是,考上大学的一刻,仿佛成了马拉松的终点,他们一下松垮下来,再没有奋斗的目标与动力。迷茫成了大学生涯的主色调。而家长却自以为完成了任务,也不加羁管。于是,这个青春就任凭自己在寻找方向。
贾敬毕竟是读了很多书的人。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士人阶层,也就是现在的知识分子了。就算一开始是家人的意愿,但这些书籍知识,圣人话语,也内化为自身的思维。脂批云:“古今之儒,中途多惑老佛。”确实,佛道往往成为士人的精神归宿。在仕途经济中找不到人生答案,也只能往宗教上寻求了。
他开始追求个人的终极意义。小哥哥贾敷的夭折,使他在太小的年龄就经历了死亡的恐惧。逃避死亡,成为他人生的新动力。而在他逐渐成人之后,成家立业,父母老去,已经没有人可以调整他的方向。他终于做出了一个任性的决定,搬出贾府,到城外玄真观修真,远离红尘。
按说,这是一个自我的觉醒。然而是什么使他走入了歧途,最终毙命得那么难堪?并且被作者斥责为“箕裘颓堕皆从敬”呢?
最被诟病的大概是他对家族的袖手不管。因为他的缺席,贾珍可以恣意声色犬马,把宁国府搅得翻过来,除了两个石狮子,没有一处干净。甚至还与儿媳妇乱伦。而一切大的家事,其实都曾前往请示贾敬,只是他不愿插手,放任贾珍。而这原因,只不过因为他只关心自己。
我们可以说说下一代出家的两个人:惜春和宝玉。
惜春是贾敬的女儿,最终削发为尼,“缁衣乞食”。同样是出家,宝玉是因为“爱博而心劳”,最终见群芳凋零,其情极之毒,悟得一切镜花水月。而惜春却是因为孤僻自爱,生怕沾染不洁。所以宁愿远离尘世。惜春算是继承了贾敬的衣钵,以无情而入空门。
在宗教里,看到人生的大虚无。这是第二层绝望。摆脱绝望的方法里,传统出路只给出了摒弃情欲一心修炼的法子。这其实也怪不得贾敬。贾敬的出家,只是这个传统文化必然的结果之一。
而贾赦与贾政的选择,则是另外两条传统出路。前者是世俗主义,后者是儒家。
与其说是选择,其实毋宁说,也是其原生家庭的被动后果。
贾赦贾政兄弟,其实也并没能逃脱被打的命运。贾代化贾代善两堂兄弟,在对待孩子上同出一辙。只不过堂兄更严厉些。不过,大概是有贾母在其中作缓冲,情况会稍好些罢。
只是他们的中年道路,也没有摆脱童年的阴影。
贾赦作为长子,肯定也是承载着贾代善的巨大期待。何况还有一个堂兄贾敬作为前面的典范,这可不仅仅是“别人家的孩子”,而是近在眼前的榜样。无论其不爱读书是出于天性,还是出于逆反,贾赦走向了对仕途道路的反叛。
这一反叛不仅仅带来了父亲的“天天打”,也让其对这个家族逐渐丧失爱和责任感。他从读书以外,从家族管理以外,寻找自身的乐趣。于是,性和玩乐成了人生的唯一乐趣。对于没有精神目标的人来说,不这样,又有什么样可选择的呢?
然而,这种不管不顾的任性,也让他逐渐失丧了部分母爱。对严父,他大概没什么感情,那么一个慈母,对他来说更为重要。所以,即使是分院单住,弟弟当家后,贾母与弟弟同住。这些也没有完全阻隔母子间的情感。
然而,母爱也是珍稀资源。贾母对他的渐生嫌憎,又激起他的反击,从而导致更多的嫌憎。如此恶性循环下去,直到鸳鸯事件变成导火索,把母子一切暗里压抑的负面情感,全爆发出来了。至此之后,虽然贾母也想竭力挽回母子之情,但已经回天乏力。当中秋家宴中母亲偏心的笑话,从贾赦嘴里有意无意得说出时,受伤的这段亲情,已经暴露出千疮百孔的模样。
而贾赦毫无目标的人生里,也越来越麻木。他似乎是在一点点地试探贾母的底线,而贾母却并非对他毫无要求的接纳。即使不上进,至少也不要荒唐。按说,这也是比较低的道德标准了。只是,在弟弟贾政的三观奇正,人生标准的对比下,贾赦被映照得更加不堪。贾母干脆不管不问,任凭这个步入中老年的顽童继续顽劣下去。
于是他在性上放纵,姬妾成群。如果没有贾母在,他很可能就朝着侄儿贾珍的路子滑下去了。只是性瘾从来是无法满足的黑洞,就算他贪多嚼不烂地搜集了许多女子。但他早丧失了爱的能力,或者说,他可能从来就没有获得过爱的能力。后来他的继续与小老婆们的厮混,恐怕已经上瘾一般,不是真有什么乐趣,而是形成了改不了的习惯,一旦失去就痛苦迷惘。
他又试图寻找其他乐子。比如搜集古董,名贵扇子。他眼里已经只有这些,只要自己的满足,而不管这种靠着金钱和权势搜集的背后,会有多少石呆子的眼泪。他这些为了给麻木人生寻找新刺激的乐子,又给家族和自己增添了罪恶,和最后覆灭的稻草。
最让我心痛的不是他以一个偏心的笑话公开撕裂了母子之情,而是他以夸奖贾环的方式,指桑骂槐地宣泄了他多年心结造成的忿怨:你们眼里都只盯着宝玉这样可疼的孩子是块宝,一向被忽略的另一个不够优秀的孩子呢?
这种带着戾气的抗议,让人已经分不清正与邪,爱与恨,嫌憎与哀悯。只是,那个曾经仅仅淘气不读书的纯真少年呢?年华老去,谁又能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
最后再说说贾政。端方如砚,温润如玉。大概在外人看来,已经是个儒雅君子了。林如海对贾赦不置一词,却明确夸贾政“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后文更直书“礼贤下士,拯溺济危,大有祖风”。然而随着小说展开,读者却看到了另一面。甚至还被贬斥为“虚伪”“卫道士”等等。
固然这些评价过于极端,但贾政的人生,显然也并不完整。
他已经算是三兄弟里的大幸运,没有像贾敬那样棍棒后的逆反,没有像贾赦那样荒唐地任性。在长年的教化下,他真的把祖训烙在了心上,把自己雕刻成长辈希望的模样。虽然,他在诗书的熏陶下,青春年少时,也一样诗酒放诞。那些儿女风月,那些诗心酒胆,都一点点被掩埋。
猜想一下,在诗酒放诞之时,在少年情怀之中,家人的规劝,在他们看来都是无趣的吧?青春的骄傲,使得他们不愿意相信什么是人生的常态。或者即便知道,也装作与自己无关。想在贾政当年,恐怕也是跟宝玉一般,巴不得在青春中死去,不要变成父母一般在世俗中无聊的模样。
然而,一点点的成长,一点点的老去,每一次都悄然无声地蜕变了形状。只不过这次,我们不是从丑陋的青虫,蛹化成自由的蝴蝶。而是一个逆过程:我们从蝴蝶或者飞蛾,变成了虫子,匍匐尘土,挣扎度日。
或许,当贾珠死去的那一刻,贾政终于固化下来。他终于变成了自己的父亲。或许在资质上,在灵性上不如,但人生的道路与理想,却一模一样。
当我们长大后,我们变成了曾经的敌人。这大概是人生最大的悲剧吧?
三兄弟,三个不同的走向,然而每一条道路都是一条绝路。然而每一条绝路上都拖着青春惨淡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