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 || 泾河:往事如风 1
往事如风
文/泾河
1
作为五十多岁的女人,我一直不觉得自己老了,尽管单位已经给我办了退休手续,宣布从此不用再干活,便可每月拿到一份工资,但我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幸福,反而有一种被社会抛弃的失落,也可以说是一种痛苦。如果说社会是一列满载旅客的列车,要奔向一个有光明远景的地方;如果说生命以百年为目标,那么五十多岁的我,就是那个在中途站被撵下去的旅客。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茕茕孑立,茫然四顾,没了方向。至于列车轰隆隆地要开向何方,是去了天涯、还是去了海角,是去了地狱、还是去了天堂,似乎不再跟我有半毛钱的关系。
三十年前,刚分到单位时,我是办公室中年龄最小的一个,青春洋溢、活力四射、办事利索,“小夏”成了我的代号。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一年四季的平常日子,我都能过得清新脱俗、莺歌燕舞。青春的岁月就是这样的单纯,单纯得像山泉一样清澈,一切不愉快,在我的心里和脸上,停留不过三秒钟,就烟消云散了,像一缕微风吹过湖面,只晕开了几层涟漪,湖心里仍然是一池春水,不经意间,笑魇就会从湖面上荡漾开来了。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档案室的周姐开玩笑说:夏荷,你这个年龄啊,就像早市上的新鲜黄瓜,顶花带刺、娇艳欲滴、人见人爱。我说周姐,那你这个年龄呢?她说,我这个年龄就是菜贩收摊前的黄瓜,吃是能吃,只是已经蔫头巴脑的,没几个人喜欢了!我说,此言差矣,女人是上帝送给人间的花朵:二十岁的女人就像初开的桃花——鲜艳粉嫩、水灵清新,看了令人赏心悦目;三十岁的女人就像是玫瑰花——虽然浑身是刺,但艳丽夺目,令人着迷;四十岁的女人就像是牡丹花——高贵大气,雍容华贵;五十岁的女人,就像兰花一样——安静从容,平静淡定,给人一种特别的气质;六十岁的女人就像棉花——看着很柔软,很温暖,给人一种慈祥、安定的感觉;这就是女人。女人一生都像花,只是不同的阶段有着不同的美好而已。几句话,喷得周姐心花怒放,夸我说:“你这中文系的高材生,确实真材实料,并非浪得虚名!”
说的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往事了,恍如隔世。有时我有些恍惚,常常怀疑记忆中的事,是否真的发生过,是否就像梦一样,是一种虚幻的东西。我把我的感受告诉老公,他摸摸我的头,问我是否身体不舒服。我否定后,他把电视遥控器递到我手里说,别胡思乱想,继续追剧,说完便出门上班去了。
我闷得慌,就下楼转转,碰见已经退休多年的周姐,她虽然保养得很好,但已步态蹒跚、满头银丝了,一脸蹉跎的倦容。她说,小夏,没上班啊?我笑着说,小夏已经退休喽!周姐眼睛瞪得像铜铃,说不至于吧!也太快了吧?!记得儿子上小学时,写过一篇作文,里面有几句话“我妈妈是一个中年妇女,每天上班很辛苦......”我当时只有三十多岁,曾经以这句话为笑谈,然而时光荏苒,岁月匆匆,转眼间,我连中年妇女也不是了,在别人眼里,我已经老了,退休了,进入老年妇女的行列了,想起来挺伤心的。
也难怪我老了,曾经精明强干、器宇轩昂的父亲,都八十多岁了,我怎么能不老呢。那天,我对父亲说我正在办退休手续,父亲初听一愣,片刻才回过神来,叨叨絮絮地说:“还说我不老呢,女儿都要退休了!”
父母有四个孩子,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弟弟最小。从我们家孩子的性别结构分析,旁人很容易联想到,两个妹妹是沾了弟弟的光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母亲一定脱不了“不生儿子绝不收兵”的嫌疑。关于这一点,我是老大,是隐约知道一些的。最近陪父亲闲聊时,从他的口中也得到了印证。
我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在大学很难考的上世纪80年代,我是左邻右舍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也是父母的骄傲,熟人同事都夸我父母会教育孩子。父母还没嘚瑟多久,大妹夏甜就给二老滚烫的心泼了一盆冷水。夏甜随父亲,个儿高,人也长得漂亮,从初中开始起就招男生惦记,平时不爱学习,勉强高中毕业,参加高考后连大专的分都不够。毕业后在家待业,无所事事,整天除了吃穿就是打扮,和一帮同样是待业青年的同学,天天瞎玩厮混,不是唱歌就是跳舞。要不就去做头发,今天烫成卷了,明天去拉直。裤子一阵子喇叭裤,一阵子萝卜裤,打扮得不食人间烟火。我和父母常常看不过眼,骂她几句,她怼我们是老土,不懂时尚。男朋友换得跟走马灯似的。父亲怕她出事,就想着赶紧给她找了个工作。恰好东郊的纺织厂招工,只招城市待业青年,父亲就给她报了名。夏甜几年在家呆懒了,一听招工单位是纺织厂,体力活,坚决不去,被父亲臭骂一顿,才屈从了,去纺织厂当了一名女工。去的时候极不情愿,等休班回来再见我时,已是满面春风,说:在万人大厂当“厂花”,那感觉也是相当的好!
夏甜的男朋友王军是我们家属院的“闲人”,也是待业青年。“闲人”在西安本地话里叫做“han”人。闲人的称谓,本地人最初挂在嘴边时,都是伴随着鄙夷和不屑的,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闲人没有正当的职业,打扮得流里流气,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很新潮或另类。闲人,往往特立独行,打扮爱走极端,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常喜欢围观滋事,起哄架秧子,近乎于流氓、瘪三。类似于电影中北京的“老炮”这一类的人。
有一次,我和夏甜出门逛街,在家属院门口遇到王军,他没看见我们俩,他正和几个同伙在服务社门口晃悠,有的蹲着,有的站着。这伙人穿着喇叭裤,花衬衣,均留长发,有的留着《霍元甲》中的陈真式的“大背头”,一副江湖大哥的做派;有的留着港星周星驰式的长发,头发没耳及肩;还有的留着蘑菇头,上面烫成卷,像蘑菇,下面拖着长尾巴,尾巴长至及肩。一水的尖头皮鞋,擦的贼亮。我们路过时,这伙人正旁若无人地指着过往的小车大呼小叫,玩得不亦乐乎,几张钞票在他们手中传来传去。我不懂他们在干什么,问夏甜,她说他们正在赌车牌——一辆车过来之前,他们猜车牌尾数的单双,猜对的赢钱,猜错的输钱。
王军看见我们俩后,殷勤地过来打招呼,对着我一口一个姐的叫,嘴巴甜得很,我冷着脸不理他,因为他上次来我家找夏甜,和我父亲争吵过,我们全家的态度一致,不同意他们来往。我是姐姐,代表了我们家的态度,当然不能理他了。王军跑进服务社,买了两支雪糕,颠颠地跑出来递给我俩,夏甜接了,我没有接,夏甜用胳膊肘碰我,说给个面子给个面子,我始终没接,夏甜替我接上了,王军尴尬地说声再见,跑了。
我问夏甜看上王军哪点好。夏甜给我讲了一件事,她说,上次在省医院门口的公交车站,一个农村姑娘下了六路车,发现挎包里的钱被人偷了,那是她父亲做手术的救命钱,女子下车后大哭不已,像天塌下来一样。王军那天刚打完牌,狠赢了一把,打完牌我们一伙人正准备去国花大酒店大吃一顿,路过省医院门口,发现了哭诉的女子,知道了女子丢钱的事,周围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王军把身上的所有钱,都给了这个丢钱的女子。王军还动手搜了几个哥们的口袋,把哥们口袋里的钱也搜干净,都给了那女子,让她赶紧去给父亲看病。那天,王军带我们这伙人,去路边小店,每人只吃了一碗岐山面,大伙都挺高兴,没有一个人撇凉腔说怪话,都觉得自己是爷们,干了一件“人事”。说完了,夏甜沉默了一会儿,说,在社会上人的眼里,王军一伙闲人,游手好闲,爱扎堆惹事,凑热闹、起哄、打架,不是正经人,其实,那是一种误解,他们的本质没有坏,爱玩闹是年轻人的天性,也是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如果把他们与“流氓、恶棍、混混”划等号是不准确的。他们年轻,他们喜欢猎奇、喜欢新鲜事物、喜欢追赶时髦,爱玩,只是“玩”得比较“劣”,用“顽”概括他们,似乎恰到好处。他们这伙人中,也有一些人坑蒙拐骗、无恶不作,吸毒贩毒,那是这些人中的少数,就像我们平常人中偶尔也会蹦出来几个犯罪分子一样,是个别现象。她说,你问我王军哪点好,首先我觉得他胆大,有男子汉气,遇事不退缩,路见不平会拔刀相助,既有古时侠客的豪气,又有当代年轻人的机智,只是目前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没有回归主流社会而已,所以,你和咱们全家都不接受他。我问她,在纺织厂上班后,和王军还来往不,她反问我,不来往的理由是什么,我无语了。
我承认,自从那次和夏甜交谈后,我再没有强烈地反对过夏甜和王军的来往,反而常常劝说父母,多给他们一些自由的空间。那时,西安城的女孩流行一种发式——将刘海梳得高高的,喷上发胶,形状犹如数学里面的正弦曲线,大家唤做“招手停”。舞厅里的“招手停”一多,“闲人”也就稠了起来,“闲人”是很有风度的,大多是西装革履的,也有穿板鞋板裤的,显得“势牢”。“闲人”大多是很有音乐悟性的,不管是节奏明快的迪斯科,还是舒缓优雅的探戈,“闲人”和“招手停”永远按自己的节奏跳自己的“自由步”,“闲人”的脚跟与地面的垂直距离永远不会超过5公分,状态极像冰面上的企鹅。
闲人不仅衣着“酷”,而且行为作派也爱显派。抽烟,闲人爱抽洋烟,不是三五就是希尔顿、健牌,而且从来不倒牌子,见人就散,大有一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派;吃饭,可就不一样了,夜市的小摊上也去,星级饭店也进;喝酒,洋酒也常喝,茅台、五粮液也没少喝,但喝来喝去,还是觉得宝鸡啤酒爽,西风酒过瘾。
陕西有句谚语:离城一丈,都是乡棒。陕西乡下人,看见了城里的闲人,常常嘱咐亲友:喔是个二杆子、二百五,离喔远些!把闲人叫二杆子、二百五,陕西民间有一种说法:说古代常用数字代表官职等级,比如万岁、九千岁、八千岁、千岁等。唐朝时,京兆尹出行时,前面开道的小吏,官名“五百”,五百手中持一长杆开路让人回避,这个开路的五百,狐假虎威、非常厉害,挥着杆子见人就磕,行人避让不急,就得挨打,所以老百姓见了五百就远远躲开。后来,开道的小吏增为两员,长安老百姓则打趣说每人是二百五,他们两人都拿着长杆子,又称他们为二杆子。后来陕西的老百姓,把蛮不讲理的愣头青,就称做二百五或二杆子。乡下人把闲人称为二百五或二杆子,就是因为闲人常常粗暴蛮横、行事莽撞,干些愣头青的事。
那些年在西安有一个现象,闲人胳膊上挎的女朋友都长得漂亮,盖因闲人胆大、脸皮厚,什么样的美女都敢上,所以找的女朋友大都是美女。闲人往往是个直肠人,仗义,所以朋友很多,几乎三教九流都有。有的仅仅是谝过闲传,见过一面,就是朋友了,“为朋友两肋插刀”,是闲人信奉的宗旨。闲人有时在街边杵着,碰见个脸熟的过来说:嗨,哥们,兄弟被人打了,走,给哥们报仇去。一帮人去和另一帮人打了一架,被抓到派出所,警察问他领头的是谁,他只能交代那哥们“老皮、黑娃、老肥、猥琐”之类的外号,连人家真名叫啥都不知道。西安闲人能谝,像极了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天上地下、国里国外,没有他不知的,大到联合国改选、美、俄两国冷战、伊拉克局势,小到美国总统绯闻、女排换帅、足协改选,一旦谝起来,说个半夜不带歇的。
王军就是这样的闲人。
夏甜有了工作后,有了单位,有人管束,生活有规律多了。她只有休息时间才能和王军见见面,这样俩人见面时间就少了很多,王军的好多活动,她就参加不了了。我结婚后,夏甜的婚事就提上了日程。我有次问她,和王军还来往不?她说好着呢,已经见过他父母了,只是两个人都觉得年龄小,还不想结婚,还想多玩几年。不久,王军因替朋友打架,致人重伤,被判刑十年送进了监狱。夏甜不可能等他十年,最后和他们厂的一个追求者,匆匆恋爱,匆匆结婚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泾河,男,本名赵忠虎,陕西咸阳彬州市人,生于1965年,
1987年毕业于西北电讯工程学院(现西安电子科技大学),现供职于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媒体自由撰稿人,2006年开始小说创作,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北山纪事》《北山往事》《白马河之恋》《丑牛》《一根稻草》《隔壁老王》等,散文《在那遥远的地方》《二十年后访红楼》《那年那月》《追忆新民镇老城》《风起云涌白吉镇》《风从故乡吹过》《风雪夜归人》等,其中散文《风从故乡吹过》2019年10月荣获庆祝建国七十周年“我和我的祖国”征文大赛一等奖。有多篇新闻稿件、散文、小说、文学评论发表于《陕西日报》《西安晚报》《华商报》《咸阳日报》《中国青年》《西北文学》《陕西文学》《长安学刊》《豳风》等各种纸媒和《陕西作家网》《起点中文网》《天涯文学》《鲸鱼阅读》《西北作家》《陕西文潭》《华商网》《咸阳新闻网》等网络媒体。
小 说
散文随笔
评 论
写作课
1175314756@qq.com(须首发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