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归来

1.
小区便利店以及门前的小空地,是本小区信息发布中心,坊间各种奇闻逸事均由此遐迩传播。
周日午后三点多钟,义务信息发布员们午睡醒来,慢悠悠踱到便利店前。他们看到出租车上下来一位着浅蓝绸衣白色长裤的女子,司机帮她从后备箱里抬出一个巨大的银色行李箱。她拖着那行李箱施施然走过来,牵着一只腊肠狗的李大妈说:“哟,这不是仙子么?回来啦?”他们叫她仙子,子字发轻声,表示亲切,和她不外。小区的人总是有这股热络劲儿。
仙子微微点一下头,笑着答:“嗯,我去厦门了。”美人迟暮,她一笑,眼角就现出两把皱纹组成的小扇子,那是无情的时光赠予她的。
有人马上附和:“厦门啊?好地方!”
仙子感到他们的语气和神情有些奇怪,以前透着不屑,现在又增加了幸灾乐祸。不过她才不在乎呢,自己的人生,不需要听别人说三道四。她身上的名牌,估计那些人听都没听说过。
2.
范钢母亲结婚多年不生育,去看中医。那个怀揣祖传秘方的老太太说她是秤砣孕,一生只能生一个娃。两年后,范钢出生。他果然是独子。
当年,范钢父亲是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他电大毕业时靠父亲的关系进了市府机关,工作体面。
母亲托人在本市的大学里为他觅得了女朋友王仙子。王仙子是个俊美标致的乡下女孩,本来她叫王仙玉,可是落户口时给户籍干部潦草的行书误写成了王仙子。她家里弟妹多,一贫如洗,正犯愁出路,哪里是仙子?
直到仙子被安排到市图书馆工作后,她的同学才觉得她真成了仙子。图书馆每天工作时间要比机关短两个小时,上了班不是八卦就是织毛衣,早早就闭馆,不上班也没人找,实在太清闲。工资、职称却一样也不耽误,不是仙儿是什么?
结婚时,排场并不大,为着父亲的地位,不能大张旗鼓,但他们家的殷实是很多人所不能比的。他们的富,不在明处,却谁都能意会。
并排站着,范钢还不及仙子高。他腰椎先天有一点畸形,没有坐轮椅长大,已属幸运。开始,她还让他陪着上街。后来就不肯了,总是自己约了姐妹们乐淘淘去,满兜兜回。
夏夜,他轻轻地扇着扇子伴她入眠。冬天,他先用暖水袋为她暖好被窝。他为她熨衣服,擦鞋子,下班进门,她杯子里的牛奶都是刚好不烫。她的衣饰是本市最流行的,或者说,她影响着本市的女性服饰潮流。
下雨天,范钢带了伞和雨鞋等在班车站点儿,在混合了艳羡、叹息和嘻笑的喧哗众声中帮她换好装备。雨鞋是他去上海出差时给她买的,本地根本找不到,是云雾般的淡蓝色,半高筒,特别秀气,特别仙,特别适合她的气质。
雨有点大了,没有雨具的人,狼狈地奔跑着经过他们身边。而他俩,走得不急不徐。穿着淡蓝色雨鞋的仙子,只负责美美地走。而他,提着她换下来的高跟凉鞋、她的小皮包,撑着伞前行。伞都倾斜着罩在仙子的一边,他的一个肩,已经被淋湿了。
范钢甚至会织毛衣和披肩给她,他照着她从图书馆里拿回来的编织书,织菠萝花、情侣针、水草针,复杂的花样是一般女子也织不出的。她总笑他没出息,叫个钢,却像个娘们儿。他听了也不生气,或者生气了,也不让她看出来。
她生了儿子,他们家更视她为功臣。
煮蛋,她只吃蛋清不吃蛋黄。咸蛋,她只吃蛋黄不吃蛋清。然后他吃一切她不吃的,她剩下的。冬天,她想吃西瓜,他好不容易买到了,为着怕凉,就让她在被窝里吃,反正脏了有他清理。
只要她要什么,他总千方百计地寻了给她,只除了王冠上的宝石和天上的月亮。他没有天梯,总是个遗憾。
3.
那一年,祸不单行,凉水塞了他们的牙。
先是范钢父亲被“双规”时突然意外死亡,然后是范钢下班路上出了车祸,脑部受损,成为一个行动迟缓的人。图书馆定岗定编,仙子长期不上班,这时被单位通知要去最累的书库做馆员,她索性辞职,同时留下一张字条离开了家。
一个月后仙子回来,要求和范钢离婚。坊间传说,她在外边有了新欢。
她搬东西走时,母亲在身后破口大骂——他慢慢上前拉住了母亲,还悄悄地把他们存款的一半给了她。除了钱,仙子其实没带走什么,儿子也留给了他。
谁也没有料到,她过得并不如意。她的新欢是邻市要人,并没有离婚,与她不过逢场作戏而已。终于在一个秋霜高挂的清晨,她回来哭着要他原谅她。
在他,谈不到原谅这个词,因为他好像等了她几辈子。梦里,常看见她一如从前撒娇、巧笑。她偶尔来接儿子出去,他总是告诉儿子不要恨妈妈,妈妈有她的难处,不要让妈妈花钱。
他们复婚了。但是,她的心仍然在别处。她知道,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回到他们的家,所以,没有后顾之忧地任情随性。坊间都说,女人被宠坏了,都有这嘴脸。
她不久又离开了家——她认识了一个在厦门的有钱的网友。然而有钱只是这网友架设的海市蜃楼,骗局才是货真价实的。那个海滨城市,对仙子来说充满了神秘的魔力,当她终于置身其中,才体会到风景秀丽的背后,台风巨浪同样猛烈无情。
这么多年养尊处优,她真把自己当成了仙子,吃不得一点苦。离开了体制,她以为得到了自由,最终却失去了自尊。一时找不到工作,存款花得所剩无几。房价飞涨,哪里寻栖身之所?渐渐过了四十五岁,想要傍个大款,人家还未必愿意——总是太老了。
这一次仙子归来,意外地见范钢容光焕发。
他打开门,身后却多了一位女子。这女子看上去朴实能干,有一种让她又羡又妒的健康的美,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估计年纪比自己要小上许多。
范钢给她们做了介绍,告诉仙子新人叫蒙蒙。也许她名字里有个蒙字,但她不相信那个人的全名真的叫蒙蒙,肯定是他一味地对自己的女人好。
蒙蒙有些木讷地笑着,但眼神里有对他的无限听从。
儿子去省城上大学了,他母亲去世了,家里只有他们俩。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但家俱更换了一部分,还变换了位置。柜子、茶几都是白色的,地板一尘不染。原来客厅是暗厅,现在,客厅和厨房打通了,连油烟机都是白色的。这房子如今变得雪洞一般。
仙子还看到,客厅里曾挂着她的婚纱照的地方,并没有挂上新的婚纱照,但挂了一幅相当费工夫的青花瓷图案的十字绣,应当是这个蒙蒙的作品。她倒有耐心,要是让仙子做这个,一针都别想,她可做不来。仙子也没敢问她的婚纱照去哪里了,也许早给人撕了,扔了。
这个家,已经找不到一点她的痕迹。婚姻到底不是一件衣服,可以又脱又穿。仙子知道,自己的退路终于被堵死了,范钢现在真成了钢了。
4.
蒙蒙有一天收拾车库,找到一双带着小跟儿的淡蓝色雨鞋,她当然知道鞋的主人是谁。
现在都有车了,谁还穿它?而且那蓝,已经褪了色,变得又旧又脏,它曾经的仙气在时间的长久磨蚀之下已经消失殆尽。蒙蒙拎起它,“咚”地一声扔进了小区里的垃圾箱。
弃之如弊履,仙子的雨鞋,最终就是这样的下场。
马克思说:“结婚的人,既没有创造也没有发明婚姻,正如善于游泳的人没有发明和创造水和重力的本性与规律一样。”仙子在范钢这里得到了过多浮力,使她误以为自己水性好,但离开了这片水域,完全找不到能够承托她重力的依附。至于下沉到哪里,一时无人知晓。
再没有了仙子的音讯。坊间人都议论,那女子本来找的不般配,早就看出养不住!

这是十年前的旧作,“般配”系列之三。
上一篇写钱卫东的,田园老叟一针见血地指出,流于泛泛叙述,缺乏细节支撑。的确是这样。它们来自我对以般配为主要内容的婚姻的一种肤浅观察,可以说有原型,也可以说没有原型。这种观察由于缺乏体验与思考,相较于那丰富多样的人生百态,的确乏力。因此,我有太长的路要走,但我充满了盲目乐观。
配图来自摄影师陆昊拍的厦门风光。我只去过一次厦门,但坚持认为,那里可以发生最深刻的人生故事。
我的贴心助理刘认真考研,刘文采面临毕业事务繁多,新助理瑞雪倾力相助,令我不胜感动。一向抓大放小,我对错别字总听之任之。现在它们被一一纠出来,以使整篇文没那么不堪,在此深深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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