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嬉笑怒骂皆成诗
——读拜伦讽刺史诗《唐璜》
久闻《唐璜》大名,但因其太长(超过一千页,还是未竟之作),所以心生畏惧,一直没读。直到前几日,突然间心血来潮,捧起它来,谁知一读就放不下来。唐璜本为西欧一古老传说中之登徒子般人物,拜伦将其拿来为己所用,西班牙天真青年唐璜为少妇唐娜·朱丽亚勾引,没想到偷情时在卧室被其年老丈夫逮个正着,于是仓皇乘船出逃。遇海难,只他一人游泳逃生到希腊一海岛,为海盗兰勃洛之女海黛所救,俩人相亲相爱,其父归来,将唐璜绑了,作为奴隶卖到土耳其,海黛殉情而死。唐璜作为“女奴”被土耳其苏丹之王妃买下带入后宫。适值俄罗斯大军攻城,阴差阳错间,唐璜反成为攻城英雄,受到俄罗斯女皇叶卡婕琳娜(诗中称为“喀萨琳”)赏识、宠幸。最后,作为女皇特使,出使英国……史诗结束。诗中之唐璜自西班牙而希腊,而土耳其,而俄罗斯,而英国,贯穿欧洲大陆。但还不仅仅如此。“我”(即诗人自己)则驾着诗思之翅膀,飞翔在唐璜上空,俯瞰着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而这才是诗中最重要的部分。
《英国评论》杂志向来攻击拜伦,于是拜伦这样写道:
这篇史诗(指《唐璜》)
原是作为我摘取挂冠的梯阶;
我唯恐正经人读它难以为情,
还向我祖母的《英国评论》送了贿金。
我把钱封在信里给编者寄去,
编者也写了正式的回信谢我——
承认他欠我一篇捧场的评论;
但假如他竟不顾自己的承诺,
否认收到价款,把我文雅的缪斯
油煎和火烧,尽量以胆汁的毒恶
涂满篇幅,而甘蜜却一滴也不见;
那我——那我只好说:我给了钱。(第一章第二O九、二一O节)
这本来是拜伦对此保守杂志不满,故意同他们开了个玩笑,结果杂志主编赶紧声明并无此事。看到这里,我不觉会心一笑,在我们这儿,作者为作品发表或评奖行贿之事恐怕不少,可又有哪个作者敢自揭此事呢?
作者对向帝王献媚的“湖畔诗人”骚塞、华兹华斯、柯勒律治也毫不留情:
但这也算不了德行:例如骚塞
曾经对世人大谈其平等社会,
或如华兹华斯,在未被税局雇用以前,
也给他的叫卖诗添写民主气味;
或如柯勒律治,和骚塞不谋而合,
共同娶了卖帽子的一对姊妹,
这时他那枝飘摇的笔还没有
向《晨报》租出去他的贵族派头。(第三章第九三节)
华兹华斯的四开本之大,是自有
印刷术以来的任何书都比不了,
一篇又臭又长的诗,叫什么《漫游》,
它那种写法在我看来很不对头。(第三章第九四节)
爱其所爱,憎其所憎,这样的情况,在鲁迅那个时代并不罕见,可时至今日,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讽刺挖苦已从正规的文学中被剔除殆尽,而只残存于互联网中矣。
翱翔在空中的诗人,对大地之上的帝王将相格外厌恶:
他(海盗兰勃洛)不过是在抽税,只要换换称号,
他和宰相所做的差不了许多;
不过他比宰相谦虚,宁处身于
较低阶层,职业也更光明磊落:
在大海之上巡游,受尽了风险,
他不过是当着海上的检察官。(第三章第一四节)
把海盗比作一国之宰相,拜伦之爱憎可知矣。
再来看看将军们是如何取得丰功伟绩的吧:
他们(俄军)倒下去,像冰雹乱打庄稼,
又像是镰刀除草或收割五谷;
这倒证明一句谚语:生命脆弱得
一如人所固执不舍的任何幸福。
土耳其的炮火像打禾谷的枷,
或像拳击师,打得人血肉模糊;
连最骁勇善战的,还没来得及
抬起枪瞄准,便受到当头一击。(第八章第四三节)
最后是俄军获胜,屠城,连苏丹和他的儿子们也不能幸免:
当他(苏丹)看到他的最后一个虎子——
像一棵砍倒的树,尘土归于尘土,
他停一下,看了看儿子的死尸,
呵,这是他最初和最后的儿子!
……他一个纵身
朝俄军的刀锋扑去他的胸膛,
对生命漠视得好似一只飞蛾
鼓起双翅去扑那焚身的火光;
呵,为了刺深些,他紧紧地靠在
那杀死他的儿子的刺刀尖上,
接着对儿子们暗淡地看了看,
就让灵魂从巨大的伤口飞上天。(第八章第一一六、一一八节)
这描写攻城与屠城的第八、第九章,就连印刷机也看不下去,索性罢工不干了。我手中的书,就有十六页三十二节是空白的。要知道,该书可是人民文学印刷厂于一九八五年五月在北京第二次印刷的,工人是不可能犯下如此低级之错误的,只能是印刷机实在看不下去了,罢印而至,其残酷、血腥由此可见一斑。将军们胸前所佩戴的勋章,原来就是从血泊中捞起来的呀,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对于幕后的帝王,拜伦更是不惜予以最恶毒之诅咒:
好像威廉(英王威廉一世)在征服英国后,就分赏
他的一群骑士,把别人的产业
分给六万多新爵位以示奖掖。
但我仍然认为,不该对撒克逊人(英国原住民)
像硝皮匠似地剥去他们的地皮;
虽然终于用收入也盖了些教堂,
当然,你会觉得这是作了好用场。(第十章第三五、三六节)
在我们悠久的历史中,三百年必有王者兴,这兴起的帝王啊,哪一个不是剥地皮的硝皮匠啊。可在正史中,他们要么是白蛇赤龙之子,要么出生时天现红光,总之,个个与常人不同,是天之骄子。至于他们的攻杀屠城之伟迹,可曾有半个字记录过?
别管“虐政”那群蝗虫怎样吃掉
你的绿野,也别管爱尔兰怎样
饥荒遍野——反正饿不到皇上,
伟大的乔治还是体重二百多磅!(第八章第一二六节)
我们不也有面对挖草根、食观音土活活饿死的饥民,说“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么。正因如此,拜伦强烈建议:
关起那秃顶的暴徒亚历山大(俄皇亚历山大一世)!
把那“神圣的三位”(指缔结“神圣同盟”的俄奥普三国君主)当黑奴卖掉!
要教给他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问问他们当奴隶是什么味道?
把每个高贵的玩火英雄关起来,
他们吞火不收费(因为给钱太少);
关起——不,不关国王,要关御花园,
不然又要浪费我们几百万!(第十四章第八三节)
唐璜被当奴隶卖过,所以深知做奴隶之滋味,故而拜伦才有这么一笔。把好战的国王当奴隶卖,何等痛快,何等解气!
而拜伦对自己的祖国——英国也毫不客气:
但唐璜觉得,尽管自己是外族,
这也不是家乡,却把它(指英国)当母亲
一样敬畏:是她养育出的儿孙
使半个世界被屠杀,半个震惊。(第十章第八一节)
诗人之胸怀何其宽广!
对帝王将相及其走卒们毫不客气的拜伦,却“总是爱和弱者站在一边”(第十五章第二三节)。他喜欢说真实的话,“古波斯留传下三件有益的事/那就是拉弓、骑马,和说真实话”(第十六章第一节)。于是就出现了:
这结果呢,由于不附和任何人,
我倒得罪了一切人——但随它去!
如果说,我不会见风转舵,
至少我的意见不是欺人自欺。
凡无心名利的人就不会取巧,
假如你不愿为奴,更不愿奴役,
那就能像我似的自由发表意见,
不必作奴隶制度的豺狼而狂喊。(第九章第二六节)
虽得罪了一切人,可他丝毫不悔,因为他把自由思想,看得比王冠更重要。“我宁可孤立,也不愿/把我的自由思想和王座交换”(第十一章第九O节)。
孔子言“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以前的诗人们也的确是这么做的,陶渊明不就有“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么。杜甫不也有《三吏》《三别》?闻一多更是写下“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但文学的洪流滚滚向前,适者留,而不适者汰,“怨”之一项已不适合今日之国情明矣。于是,我只能在一百九十多年前拜伦(1788~1824)的讽刺史诗《唐璜》(查良铮译,王佐良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中再重温一遍“怨”之滋滋味味。一O一九页的长诗,阅前我只恐其长,现在我只恨其短!
二O一六年六月廿八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