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倌老车
其实,在学员队,我们一致认为,最好听的声音不是徐老师的高音,也不是晓琴的中音,更不是崔牛沙哑的公鸭嗓和玉清婉约的流氓腔。由于每个人的欣赏角度不一样,他们四人平分了学员队的粉丝。
当年学校的中国好声音绝对是食堂大厨老车的甘肃腔:“加彩(菜)喽”。
老车是甘肃武威打柴沟人,我曾坐火车经过,那地方的穷困说起来让人掉眼泪。中国西部让人心酸的农村小孩子大冬天流着鼻涕在四面漏风的教室里上课的照片,多出自老车他们沟。
老车就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然后老车他爹给村长送了一袋麦子就被推荐当兵了,那一袋麦子是当年老车他家半年的口粮,从小没吃过饱饭的老车当兵最大的理想是当炊事兵.
当狮子校长听说了老车家的情况流泪了,就安排老车当了炊事兵。
老车当了炊事兵后,苦练杀猪本领,而老车最拿手的硬菜就是红烧肉,做的那个香呀,色、香、味俱全。以至多年后,我吃遍了全国各地的红烧肉,但入口时第一个反应就是没有老车做的好。
加其它菜的时候,老车的声音一般不会出现,只有第二锅红烧肉出锅后,老车会用长柄的炒勺,敲打着直径有80厘米,深有30厘米的合金铝大盆。然后用他那悠长的甘肃口音喊:加菜喽。食堂吃红烧肉时候,每个班的值日生早都把耳朵竖起来,在老车悠扬的声音响起后,迅速挤成一条长龙。
老车就用很僵硬的那种微笑,乐呵呵的给学员加红烧肉,加菜的老车很有成就感。他的成就感不是因为学员爱吃他的红烧肉,而是他敲盆子时候从他自卑而朴实的心理中,把学员看成了猪。
老车从小就羡慕他们公社的猪倌,老车没当兵前看见过猪倌提着桶放下时,用棍子敲击猪食桶的的样子,那时候就想,为什么猪能吃饱他吃不饱。没上过几年学的老车在加菜时自然会学着猪倌的样子,一边敲着盆,一边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学员蜂拥而至。因为他永远不可能像眼前这群猪那样能成为共和国警官。所以他就从心理恨,恨这世道的不公平。
老车是炊事班长,志愿兵,但老车人老实,不参与学员和炊事班成员升级的冲突,老车也不招惹学员。但老车是甘肃人,甘肃人性格直,谁要招惹了老车,老车也是死缠烂打的主。老车最不满的就是学员练气功把他的腌菜坛子用头撞碎,甚至把他的腌菜缸也当靶子练。
让老车愤怒的是,尽然还有学员半夜偷校长的大虾吃,老车对校长的尊敬是上升到崇拜高度的,校长是他的恩人呀,不光解决了他的吃饭问题,还让他有资本从老家带了一个老婆,老婆还给你生了一个儿子。
为抓住偷校长大虾的学员,老车曾在食堂蹲点守侯了一个月,但除了老鼠光顾过他蹲守的角落,没人再来过。在蹲守的第三十一天,老车觉得自己太无能,连个贼都抓不住,太对不起校长的大虾,自己炒了一盘土豆丝,抠抠索索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块零八分,在学校服务社买了一瓶无核白葡萄酒,滋滋的喝起来,无核白的功效就是你用茶缸子喝,两瓶也没问题,但滋滋的喝,半瓶就出状况。那天自己喝闷酒的老车把自己喝多了,也就是那天喝多了贪睡,早上起来生火做饭的时候,才发现,竟然有人在他震天的呼噜声中,无视他的存在,半夜又爆炒了一只小公鸡。
老车哭了,他明白了这群学员绝对不是猪,是狼,他自己才是猪,这群狼根本不把他当回事,所以无奈斗不过这群狼,只能买一把锁,把那个大型的冰柜锁上了,钥匙用红绳子窜了挂脖子上。
老车不在,谁也打不开冰柜。那会老车觉得自己挺聪明,能用锁住的,为什么自己无事偏要想着去抓人,他又打不过学员。而且这些狼今后都是干部,难免谁就是他的领导。
聪明的老车想不到的是,他把能锁的都锁了,但鸡蛋不能放冰柜,煤气罐也不可能锁进冰柜,这群狼崽子,防不胜防。
二十年前的伙食费不高,每个学员每天两块五毛钱,早餐一个班八个人,也就半勺油炸花生米,一勺老车腌的酱菜,两块红豆腐,馒头管饱,稀饭一般是前一天的米饭没吃完,用开水沟兑出来的。午餐有三、两菜,红烧肉绝对是硬菜。现在也想不起来其它菜什么味了,无非就是白菜、土豆、萝卜等,如今都是绿色养身菜,当年不是,所以就对红烧肉记忆犹新。
学员是强劳力,干活是没任何问题的,当然饭量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了。如果食堂连着两天出现老车悠扬的甘肃长调:加菜喽。大家就会明白,第三天一定要有重体力劳动了。
但那次的劳动绝对不算是重体力活是轻体力的技术活。串辣椒,在连吃了两天红烧肉的那个下午,五台装满红辣椒的东风卡车开进了学校大院,我们停课先干活了。
校长下达了重要命令,下午停课,把五车辣椒让二区队这帮攒劲货开饭前把辣椒用细绳窜起来,干不完活,不许吃饭。
串辣椒的活,我绝对没干,我有我的事要干,他们干活的时候,我就去我的“工作室”出板报,这是技术活,别人可以干,但质量教导员是绝对不满意的。所以串辣椒的活,玉清和文杞记忆犹新,并多次对我说过。
对玉清和文杞来说,不上课是最好的休息,那天大家就“吼、吼”着把五车辣椒缷下车,然后摊开,人手一个线锤,一把小刀。先把辣椒纵向切开,再用线绳每五十个串成一串,交给老车验收,验收合格后,再由分组的学员把这些成串的辣椒挂起来,成串的辣椒在学校的周边形成好看的风景线,老车就很满意,就答应明天继续吃一天红烧肉。
那天串到天黑也没串完,但校长有过指示,干不完活不许吃饭,大家就坚持,玉清早就饿了,又没饭可吃,这会看见女兵的宿舍窗户开着就大叫晓琴。
晓琴她们几个不用干活,娇气着呢!跟宝一样。晓琴从窗口探头问玉清什么事?玉清就说有没有吃的,饿的不行了。晓琴就随手把一块月饼从三楼扔了下来,看见晓琴空投食物,几个串辣椒的学员就用眼睛定着落点。
晓琴的月饼划成弧线成自由落体飞了下来,结果是大家都坐在地上干活,没来得急接,也就造成谁也没接住。
月饼“啪”的一声着地,立即象永胜顶破的腌菜坛子一样,四分五裂,文杞几个饿狗一样扑了上去。把落地的月饼瓜分了。玉清性子慢,动作也慢,平时又不练拳击,又不爱运动,抢东西他根本靠不到边上,一点没分上。玉清抓着文杞说,我要的,给我分一点。
文杞则死皮赖脸的说,你要的,人家晓琴还不是看我的面子才给的,又翻了翻他的泡泡眼,展现出滚刀肉的一面,然后说:不是你要的吗?有本事你再要一个,我们大家都不抢。然后就回头挤着眼睛大声的说:如果玉清有本事再要一个,我们大家都不抢行不行?大家跟着哄笑着说:绝对不抢,玉清有本事再要一个撒。
玉清气的慢慢的说:文杞,你怎么是一个无赖呢。
然后扬起头,又喊晓琴道:晓琴,有没有了,再扔一个下来。
楼上晓琴探出头说,没有了,就那一个,还是去年剩下的,要不你上来看有没有呀!
玉清垂头丧气的坐在辣椒堆边,随手抓起一个肉辣子,在身上蹭了蹲,塞到嘴里就嚼起来,吃完第一个还没反应,玉清又抓起来,吃了第二个,玉清有反应了,胃里,火烧火撩的,跟点了一团火一样,那种被刺激的感觉,不是痛,不是痒,如同胃中钻进了孙猴子,东捅一下西踢一脚,玉清就咧着嘴,“哇、哇”的叫。文杞就在一边哈哈的笑。
这时候,成诚他们几个叉着腿排着队走了回来,一个个呲牙咧嘴的,一看玉清也呲牙咧嘴的就问:玉清,你也中标了。玉清说,我是肚子,你们是哪?成诚说:一会你就知道了。
玉清跑到水房打开水龙头灌了一肚子凉水,稍舒服了一会,就去那个旱厕泼水,一边哼歌一边泼水的玉清看着自己的水枪从直流水变成了开花水,然后就觉得水枪大了起来,然后就觉得万根针扎的感觉,火辣辣。谁都没想到手上残存的辣椒汁会和身体的某一部分发生剧烈的化学反应,玉清出厕所门,叉着腿回来,就骂成诚,你个货,也不提前说一声,这个辣椒这么厉害,我肚子才烧完,下面又开始烧。
那天晚上,区队一大半人的水枪都被辣椒的火烧了,烂菜被烧的,半夜起来看着肿起来的兄弟发烧,不停的用书当扇子扇风。
也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烂菜开始启动甲级睡眠计划,所谓甲级睡眠也就是后来网上说的祼睡。
至于老车是不是和我们有过正面冲突,我问过很多当年的同学,大家都没有印象,老车那种实在人,可能不会去得罪大家的,毕竟他比那些后勤班的小战士成熟多了。
我最后一次见老车,已是毕业八年后,老车复员了,回了甘肃老家,但回家后家乡还是太穷,想像部队那样舒心的生活下去,老车又没有能力,去街上卖红烧肉,他们家乡那个年代还没有人吃得起。狮子校长得知他的档案还没有移交后,又把他招回来,升了更高一级的志愿兵,并把他安排在总队一个农场。
那年,我已是总队的训练参谋,年终考核去了老车所在的支队,他是最老的志愿兵。我就问:老车,体能过得了不?老车说:不知道。我说:那就按要求考核。如果你不合格就回你的打柴沟吧。老车说:我不回,我要坚持跑下去。
5000米,在标准的环形跑道上,老车飞奔起来,我当时觉得老车体能可以,这么大岁数,还能跑这么快,就鼓掌,大喊,老车,加油!
但老车跑到第三圈的时侯,突然跪下,继而躺在跑道上,喘着粗气。我过去拉他,他不起来,喘着粗气说:东子,你别拉我,我不干了,我就一个做饭、种地的农民,你们怎么按一线战斗员的标准要求我,我不干了,我回打柴沟了,我跑不下去了,我不能给校长丢脸。
我笑着拉起他,说:老车,冲着当年你的红烧肉,我让你过了,你晚上请我去你家吃红烧肉吧。
老车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问,你想吃猪的哪一块?我说:我是狼,只要有肉吃哪块都行。
老车就在操场上冲看着他跑步的媳妇和孩子大喊,老婆子,我兄弟来了,去买猪后腿。
那天,喝多的老车,给我絮絮叨叨的讲了他的家乡,他的苦难,他的军旅,他的心理历程,以及他当年敲着盆子看着我们这群猪争食时,他心中的那种幸福感。
分别,我给喝多了的老车口袋里悄悄的塞了一些钱,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老车,不知道他在打柴沟,还好吗?
不过,老车在学校还演绎过一段精彩的故事,因为,将军要来了。
点击链接,阅读全文: